至于“棒棒团”,军人子弟居多,顾名思义,即可知其平常行径。寻衅打架是他们主要工作。这些学生不特在本校打架,且常常出校代表本校打架。这两个组织里的学生增加了学校不少麻烦,但同时也增加了学校一点名誉。因为它的存在,代表一种社会,一种阶级,就是我们平时使用它时意义暧昧,又厌恶又不能不尊重的所谓上等社会,统治阶级。学校主持者得人,加之学校走运,不知如何一来又意外得了一个下野军阀一笔捐款,数目将近五十万块钱,当局用这笔钱来补充了几座堂堂皇皇的建筑物,添购了些图书仪器,学校办下去,自然就越来越象个学校。因此在社会上的地位,比旁的学校都好。纳费多,每年来应考的学生,常常超过固定额数十来倍。
大小阮原是旧家子弟,喜事好弄是旧家子弟共同的特性。既考入了这个中学校,入学不久,两人就分别参加了两个组织。叔侄二人从所参加的组织说明两人过去的环境,当前的兴味,以及未来的命运。
五四运动来了,疯狂了全国年青人。年青人的幻想,脱离一切名分或事实上制度习惯的幻想,被杂志书报加以扩大。要求自由解放成为大小都会里年青人的唯一口号和目的。××中学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省分里,教书的照例是北京师大、北大出身的优秀分子,老校长又是个民国初元的老民党,所以学校里的空气自然是很良好的。各事都进步改良了,只差一着,老校长始终坚持不肯让步,且由于他与学校的关系、人望以及性情上那点固执,不许男女同学。以为学校是为男子办的,女子要读书,另有女学校可进。这种主张同时得到有势力的当局支持,所以学生想反对无从反对。五四运动过了几年,风气也略转了一点,这学校因为不开放女禁,且更为多数人拥护了。关于这一点看来似乎无多大关系的事情,无形中倒造就了一些年青人此后的命运。因为年青人在身心刚发育到对女人特别感觉行动惊奇和肉体诱惑时,在学校无机会实证这种需要,不至于象某些学校学生每天只在男女问题上纠缠。新报刊影响到他们比男女问题大,因此后来神经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作家;多血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革命者。这种作家和革命者尚未露头角时,大多数是在学校那两个特别组织里活动的。
小阮自从离开他的学校,当真就跑到上海,恰如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改了一个名字,住在一个小弄堂的亭子间里,一再写挂号信给乡下收租过日子的老父亲,催款接济。且以为自己作的是人类最神圣最光荣事业的起始。钱不能按照数目寄来,父亲不认识他的伟大,便在信上说出一些老人看来认为荒唐糊涂的话语。父亲断定儿子是个“过激派”,所指望的款当然不会寄来了。然而此外亲戚和朋友,多少尚有点办法。亲戚方面走了绝路,朋友却在一种共同机会上,得到共同维持的利益。换句话说就是有“同志”互助。物质上虽十分艰窘,精神上倒很壮旺。没有钱,就用空气和幻想支持生活,且好象居然可以如此继续支持下去。到后来自然又承受机会所给他的那一分,或成龙,或成蛇,或左,或右,或关入牢狱,或回家为祖宗结婚养儿子,在乡下做小绅士。
世界恰如老更夫说的在“变”,小阮不知如何一来,得到一个朋友的帮助,居然到了日本,且考进一个专门学校念书了。学的是许多人要学的——政治。家中一方面虽断绝了联系,照规矩在国内外大学读书时,都可以得到本族公款的补助。小阮用文件证实了他的地位,取得那种权利一年。可是本人在日本不到半年,北伐军队已克复了武汉。这消息对他不是个坏消息。既然工作过来的人,回国当然有出路,他回了国。搭江轮上行到汉口,找那母校训育主任。因为训育主任那时已是地方重要负责人。出路不久就得到了——汉口市特别党部科长。在职务上他当然作的有声有色,开会发言时态度加倍的热诚,使同志感觉到他富于战斗性。他嘲笑保守,轻视妥协,用往日在学校在上海两地方生活的方式,从一个新环境里发展下去。计划打倒这个,清除那个。一面还写信给那个考入北京大学一年级学生大阮,表示他在新事业上的成功和自信。写信给家乡族中公积金保管人,主张保管人应当有年青人参加,改善补助金的办法。
写信给家中父亲,要他寄钱,简简单单,要他赶快寄钱。清党事变发生时,他差一点点给同伴送掉性命。很幸运地逃出了那个人血搅成的政治漩涡,下行到九江,随同一部分实力派过南昌,参加南昌的暴动。失败后又过广州,作了些无可稽考的工作。不久广州事变,他又露了面。广州大暴动与第×方面军不合作又失败了,他的老总(也就是那个训育主任),坐了机器脚踏车去开会,在机关门前被人用机关枪打掉了。到会三百五十个干部,除少数因事不克参加的侥幸逃脱外,将近三百二十个青年,全被拘留在一个戏院里,听候发落。当时市区正发生剧烈混战,一时难决定胜负。各处有巷战,各处有房子被焚烧。对于年青人的屠杀,更在一种疯狂和报复行为中大规模举行。拘押在戏院里的小阮胸有成竹,打算又打算:老总已倒下完了,这混战继续下去,即或一两天革命方面会转败为胜,可望夺回市中心区,在转移之间,被扣住的一群,还是不免同归于尽。与其坐以待毙,倒还是找机会冒险跑路,这么办总还可望死里逃生。
其时戏院门前已用铁丝网围上,并且各处都安放着机关枪,但近于奇迹似的,小阮和另外两个同伴,居然在晚上从窗口翻到另外一个人家屋瓦上,从一个屋上打盹的哨兵身后脱出了那个戏院,逃到附近一个熟人家里。第二天一早,那三百个同伴,被十二辆大汽车押送到珠江河堤边去,编成三队,用机关枪扫射了。四十一天后某个晚上九点钟左右,北京大学东斋大阮的宿舍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客人就是小阮。
其时大阮一面在北大外国文学系读书,一面已作了一家晚报评戏讲风月的额外编辑,因他的地位,在当地若干浮华年青学生、逛客和戏院、娼妓心目中,已成为一个小名人。所住的宿舍里墙壁上和桌子上全是名伶、名花、明星像片,另外还挂了某名伶一幅对联。同房住的是个山东籍历史系的三年级学生,这学生平时除读书外毫无他务,一自本学期和大阮同住后,竟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戏迷”了。
大阮见小阮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出乎意外,大大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阮不是在南方过日子,就是在南方死掉了。
“呀,小三哥,原来是你!你居然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人间!”
小阮望着衣履整洁的大阮,只是笑。时间隔开了两个人,不知如何,心里总有点轻视这位小叔。以为祖宗虽给了他一分产业,可是并不曾给他一个好好的脑子。所有小聪明除了适于浪费祖宗留下来那点遗产别无用处。成天收拾得标标致致的,同妇人一样,全身还永远带着一点香气。这一切努力,却为的是供某种自作多情的浮华淫荡女人取乐,媚悦这种女人!生存另一目的就是吃喝,活下来是醉生梦死,世界上这种人有一个不多,无一个也不少。
大阮只注意小阮脸上的气色,接着又说:
“你不是从广东来的吗?你们那里好热闹呀!”
小阮依然笑着,轻轻的说:
“真是象你说的好热闹。”
小阮见那山东大个子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正在洗脸,脸洗过后,还小心小心把一种香料涂抹到满是就刺的宽脸上去,心里觉得异常嫌恶。就向大阮示意,看有什么方便地方可以同他单独谈谈。大阮明白这意思,问那同房:
“密司忒侯,你听戏去?”
那不愿自弃的山东学生,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装模作态微带鼻音说:
“玉霜这次戏可不能不听听。”说了才回过头来,好象初初见到房中来客,“这位客人请教是……”
大阮正想介绍小阮给同房,小阮却抢先答话:“敝姓刘,草字深甫,做小生意。”说后便不再理会那自作多情的大学生,掉头向壁间看书架上书籍去了。大阮知道小阮的脾气,明白他不乐意和生人谈话。怕同房难为情,所以转而向同住学生闲聊,讨论一些戏文上的空泛问题。那一位倒还知趣,把头脸收拾停当,用小喉咙哼着《荒山泪》出门去了。刚走过后,小阮就说:“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大阮说:“小三爷,你脾气真还是老样子,一点不改。人家爱漂亮,难道也是罪过?你什么时候姓刘了?做什么生意?来,坐下来,我们谈谈你的经验!说老实话,一听到‘清’我以为你早蹩到武汉被人缚好抛到大江里喂鱼吃了。后来从大姑信上知道你已过广东,恰好广东又来一个地覆天翻,你纵有飞天本领,也难逃那个劫数。可是你倒神通广大,居然跑到北京来了。我羡慕你几年来的硬干精神。”
小阮一面燃起一支纸烟狂吸,一面对大阮望着,似真似讽的说:“七叔,你这几年可活得很有意思。你越发漂亮了。简直象个明星。你样子正在走运。”
大阮只明白话中意思一半,又好象有意只听取那话中一半,混和了谦虚与诚实说:“我们可说是混日子,凡事离不了一个混字。进这学校就重在可以混毕业,在新闻界服务为的是混生活,在戏子里混,在酒肉里混,在女人中混。走的是什么运,还得问王半仙排八字算算命。可是我是个受科学洗礼的人,不相信瞎子知道我的事情。”他见小阮衣着显得有点狼狈,就问小阮到了北京多久,住在什么地方,并问他吃没吃过晚饭。且从别一件事说起,转入家境大不如前一类情形上去。用意虽不在堵塞这位贤侄向他借钱的口,下意识却暗示小阮,要开口,也有限度。但他的估计可错了。
小阮说:“我想在北京住下来,不知这地方怎么样。”
“前一阵可不成,公寓查得紧,住公寓大不方便。现在无事了。你想住东城西城?”
“你有什么熟地方可以搬去住我就去住。不用见熟人。说不定不久还得走路,我想到东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