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久或过××来,我想看看,那个“我极爱她她可毫不理我”的瑗瑗。三年来我一切完了。我看看她,若一切还依然那么沉闷,预备回乡下去过日子,再不想麻烦人了。我应当保持一种沉默,到乡下生活十年,把最重要的一段日子费去。×,你若是个既不缺少那种好心也不缺少那种空闲的人,我请你去为我看看她。我等候你一个信。你随便给我一点见她以后的报告,对于我都应当说是今年来最难得的消息。
再过两年我会不会那么活着?
一切人事皆在时间下不断的发生变化。第一,这个×去年病死了。第二,这个瑗瑗如今已成达士先生的未婚妻。第三,达士先生现在已不大看得懂那点日记与那个旧信上面所有的情绪。
他心想:人这种东西够古怪了,谁能相信过去?谁能知道未来?旧的,我们忘掉它。一定的,有人把一切旧的皆已忘掉了,却剩下某时某地一个人微笑的影子还不能够忘去。新的,我们以为是对的,我们想保有它,但谁能在这个人间保有什么?
在时间对照下,达士先生有点茫然自失的样子。先是在窗边痴着,到后来笑了。目前各事仿佛已安排对了。一个人应知足,应安分。天慢慢的黑下来,一切那么静。
瑗瑗:
暑期学校按期开了学。在校长欢迎宴席上,他似庄似谐把远道来此讲学的称为“千里马”;一则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则是不怕路远。假若我们全是千里马,我们现在住处,便应当称为“马房”了!我意思同校长稍稍不同。我以为几个人所住的房子,应当称为“天然疗养院”才能名实相副。你信不信,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象有一点病。(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我不是说过我应当极力逃避那些麻烦我的人吗?可是,结果相反,三天以来同住的七个人,有六个人已同我很熟习了。我有时与他们中一个两个出去散步,有时他们又到我屋子里来谈天,在短短时期中我们便发生了很好的友谊。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为这种友谊,我诊断他们都是病人。我说的一点不错,这不是笑话。这些教授中至少有两个人还有点儿疯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
我很觉得高兴,到这里认识了这些人,从这些专家方面,学了许多应学的东西。这些专家年龄有的已经五十四岁,有的还只三十左右。正仿佛他们一生所有的只是专门知识,这些知识有的同“历史”或“公式”不能分开,因此为人显得很庄严,很老成。但这就同人性有点冲突,有点不大自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说作家,年龄同事业,从这些专家看来,大约应当属于“浪漫派”。正因为他们是“古典派”,所以对我这个“浪漫派”发生了兴味,发生了友谊。我相信我同他们的谈话,一面在检察他们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们的“意结”。这些专家有的儿女已到大学三年级,早在学校里给同学写情书谈恋爱了,然而本人的心,真还是天真烂漫。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我从这儿得到一点珍贵知识,原来十多年大家叫喊着“恋爱自由”这个名词,这些过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这种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剧,这悲剧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为我说的太过分了是不是?我将把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气,一个一个慢慢的写出来给你看。
达士
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
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贴头痛膏。
教授乙同达士先生到海边去散步。一队穿着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来。切身走过,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几个女子的后身,便开口说:
“真希奇,这些女子,好象天生就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只那么玩下去,你说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象不怕冷。”
“…………”
“宝隆医院的看护,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售货员,四十块钱一月。假若她们并不存心抱独身主义,在货台边相攸的机会,你觉不觉得比病房中机会要多一些?”
“…………”
“我不了解刘半农的意思。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全笑他。”
走到沙滩尽头时,两人便越马路到了跑马场。场中正有人调马。达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过跑马场,由公园到山上去。教授乙发表他的意见,认为那条路太远,海滩边潮水尽退,倒不如湿砂上走走有意思些。于是两人仍回到海滩边。
达士先生说:
“你怎不同夫人一块来?家里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读书实在也麻烦,三个都在南开吗?”
“…………”
“家乡无土匪倒好。从不回家,其实把太太接出来也不怎么费事;怎不接出来?”
“…………”
“那也很好,一个人过独身生活,实在可以说是洒脱,方便。但是,有时不寂寞吗?”
“…………”
“你觉得上海比北平好?奇怪。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若想胡闹,应当称赞上海。若想念书,除了北平往哪里走?你觉得上海可以——?”
那一队青年女子,恰好又从浴场南端走回来。其中一个穿着件红色浴衣,身材丰满高长,风度异常动人。赤着两脚,经过处,湿砂上便留下一列美丽的脚印。教授乙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珍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
“达士先生,你瞧,海边这个东西真美丽。”
达士先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把头掉向海天一方,眺望着天际白帆与烟雾。
哲学教授丙,从住处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门前交给他一个红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先生寄来的。过达士先生房中谈闲天时,就说起×先生。
“达士先生,你写小说我有个故事给你写。民国十二年,我在杭州××大学教书,与×先生同事。这个人您一定闻名已久。这是个从五四运动以来过了好一阵戏剧性热闹日子的人物!这×先生当时住在西湖边上,租了两间小房子,与一个姓×的爱人同住。各自占据一个房间,各自有一铺床。两人日里共同吃饭,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读书,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觉。据说这个叫作‘精神恋爱’。×先生为了阐发这种精神恋爱的好处,同时还著了一本书,解释它,提倡它。性行为在社会引起纠纷既然特别多,性道德又是许多学者极热烈高兴讨论的问题。当时倘若有只公鸡,在母鸡身边,还能作出一种无动于中的阉鸡样子,也会为青年学者注意。至于一个男人,能够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会本是那么一个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会,因此×先生在他那份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种伟大的感觉,日子过得仿佛很充实。分析一下,也不过是佛教不净观,与儒家贞操说两种鬼在那里作祟罢了。
“有朋友问×先生,你们过日子怪清闲,家里若有个小孩,不热闹些吗?×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说,嗨,先生,你真不了解我。我们恋爱哪里象一般人那种兽性;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没看过我那本书吗?他随即送了那朋友一本书。
“到后丈母娘从四川远远的跑来了,两夫妇不得不让出一间屋子给丈母娘住。两人把两铺床移到一个房中去并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就问他,×先生如今主张变了吧?×先生听到这种话,非常生气的说,哼,你把我当成畜生!从此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
“过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觉生活太清闲,那么过日子下去实在有点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两夫妇一面吃饭,一面便用说笑话口气发表意见,以为家中有个小孩子,麻烦些同时也一定可以热闹些。两夫妇不待老母亲把话说完,同声齐嚷起来:‘娘,你真是无办法。怎不看看我们那本书?’两夫妇皆把丈母娘当成老顽固,看来很可怜。以为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儿女为她养孩子含饴弄孙以外,真再也没有什么高尚理想可言!
“再过一阵,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种因贫血而起的某种病。×先生陪她到医生处去诊病。医生原认识两人,在病状报告单上称女的为×太太,两夫妇皆不高兴,勒令医生另换一纸片,改为×小姐。医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对理想主义者,为了那点违反人性的理想把身体弄糟了。要它好,简便得很。医生有作医生的义务,就老老实实把意见告给×先生。×先生听完,一句话不说,拉了女的就走。女的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先生说,这家伙简直是一个流氓,一个疯子,哪里配作医生。后来且同别人说,这医生太不正经,一定靠卖春药替人堕胎讨生活。我要上衙门去告他。公家应当用法律取缔这种坏蛋,不许他公然在社会上存在,方是道理。
“于是女人另换医生服中药,贝母当归煎剂吃了无数,延缠半年,终于死去了。×先生在女的坟头立了一个纪念碑,石上刻着字:我们的恋爱,是神圣纯洁的恋爱!当时的社会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认了这件事。凡朋友们不同意这件事的,×先生就觉得这朋友很卑鄙龌龊,不了解人间恋爱可以作到如何神圣纯洁与美丽,永远不再同那个朋友往来。
“今天我却接到这个喜帖,才知道原来×先生八月里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际花结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现在一定不再坚持那个了。”
达士先生听完了这个故事,微笑着问教授丙:
“丙先生,我问你,你的恋爱观怎么样?”
教授丙把那个红喜帖折叠成一个老猪头。
“我没有恋爱观。我是个老人了,这些事应当是儿女们的玩意儿了。”
达士先生房中墙壁上挂了个希腊爱神照片,教授丙负手看了又看,好象想从那大理石胴体上凹下处凸出处寻觅些什么,发现些什么。到把目光离开相片时,忽然发问:
“达士先生,你班上有个杨秀青,是不是?”
“有这样一个人。你认识她?这个女孩子真是班上顶美的……”
“她是我的内侄女。”
“哦,您们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