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等信信不来,心里着急,在多福旅馆里发脾气。房中地板上到处抛得有香烟头,好象借此表示“要不负责一切不负责”的意思。究竟是些什么责任?一言难尽。
算算日子,已经十九,最末一封快信也寄出了七天,电报去了两天,盼回信还无回信。七爷以为家中妇人女子无见识,话犹可说,男子可不该如此。要办事就得花钱,吝啬应当花的钱,是缺少常识,是自私。
“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要钱!这鬼地方哪比家乡,住下来要吃的,捉一只肥鸡杀了,就有汤喝;闷气时上街走走,再到万寿宫公益会和老道士下一盘棋,一天也就过去了。这是天津大码头!一走动就得花钱,怕走坐下来也得花钱,你就一天不吃不喝躺到床上去,还是有人伸手向你要钱!”
七爷把这些话写在信上,寄给湖北家里去,也寄给杭州住家的两个堂兄,都没有结果,末了只好拿来向跟随茅大发挥。
其时茅大在七爷身边擦烟嘴,顺口打哇哇说:“可不是!好在还亏七爷,手捏得紧紧的,花一个是一个,从不落空。若换个二爷来,恐怕早糟了。”
七爷牢骚在茅大方面得了同情后,接口说:“我知道我凡事精打细算,你们说不得一背面就会埋怨我(学作茅大声气):‘得了,别提我家七爷吧,一个钉子一个眼,一个钱一条命。要面子,待客香烟五五五、大炮台,不算阔。客一走,老茅,哈德门!真吝啬鬼!’我不吝啬怎么办?钱到手就光,来这地方办事什么不是钱!大爷、三爷好象以为我是胡花,大家出钱给我个人胡花,大不甘心似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们哪知道七爷办事认真任劳任怨的苦处。可是我昨天打了一卦,算算今天杭州信不来,家里信会来。”
“会来吗?才不会来!除了捏紧荷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若不是为祖上这一点产业,作子孙的不忍它不明不白断送掉,我不舒舒服服在家里作老太爷,还愿意南船北马来到这鬼地方憋穷气?”
茅大说:“他们不体谅七爷,殊不知这事没有七爷各处奔走,谁办得了?也是七爷人好心好,换谁都不成。”
七爷苦笑着,一面剥格剥格捏手指骨,一面说:“这是我自己讨来的,怪不得谁。我不好事,听它去,也就罢了。祖上万千家业有多少不是那么完事?我家那些大少爷、二少爷,没受过什么教育,不识大体,爱财如命,说是白说。”
“我可不佩服那种人,有钱不会花,看财奴。”
七爷耳朵享受着茅大种种精巧阿谀,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话掉转了方向,“老茅,我看你那神气,一定和二美里史家老婊子有一手,你说是不是?”
茅大又狡猾又谦虚赶忙摇着手,好象深恐旁人听见的样子:“七爷,你快莫乱说。我哪敢太岁头上动土!我是个天生老实人!”
“你是老实人?我不管着你,你才真不老实!我乱说,好象我冤枉你做贼似的。你敢发誓说不摸过那老婊子,我就认输!……说不定你早吃过老婊子洗脚水。‘任你狡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书上早说过!”
茅大明白言多必失,关于二美里老婊子事,不再分辩了,做出谄媚样子,只是咕咕的笑。
七爷又说:“老婊子欢喜你,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天下什么事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那是真的,天下什么事瞒得过七爷!”
“家里他们还以为我为人不老成,胡来乱为。”
“他们知道个什么?足不出门,不见过世界,哪能比七爷为人精明能干,绝顶聪敏。”
茅大知道七爷是“英雄无钱胆不壮”,做人事事不方便。这次来天津办地产交涉,事情一拉开了,律师、市政府参事、社会局科长、某师长、某副官长,一上场面应酬,无处不是钱。家里虽寄了八百,杭州来了一千,钱到手不多久,哗喇哗喇一开销,再加上无事时过二美里史湘云处去坐坐,带小娼妇到中原公司楼上楼下溜一趟,一瓶法国香水三十六元,一个摩洛哥皮钱包二十八元,半打真可可牌丝袜三十元,一件新衣料七十五元,两千块钱放在手边,能花个多久?钱花光了,人自然有点脾气。不说几句好话送他上天,难道让他在地面上盘旋找岔子,近身的当然只有吃亏。
七爷为人也怪,大处不抠抠小处。在场面上做人,花钱时从不失格,但平常时节却耐心耐气向茅大算零用账。发信,买纸烟,买水果,都计算得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马虎。在他看来这倒是一种哲学,一种驾驭婢仆的哲学。他以为孔夫子说过,小人女子难养,放纵一点点必糟。所以不能不谨严。能恩威并用,仆人就怀德畏刑,不敢欺主。茅大早摸透了七爷脾气,表面上各事百依百顺,且对金钱事尤其坦白分明。买东西必比七爷贱一点,算账时还常常故意多余出些钱来,数目虽小都归还给七爷。七爷认为这就是他平时待下人严而有恩的收获,因此更觉得意。常向人说:“你们花十八块钱雇当差的,还不得其用;我花五块钱,训练有方,值十五块!”至于这位茅大从史湘云处照例得到的一成回扣,从另外耗费上又得了多少回扣,七爷当然不会知道。
七爷真如他自己所说,若不是不忍心祖上一点产业白白丢掉,住在家乡原很写意,不会来到天津旅馆里活受罪。
七爷家住在×州城里,是很有名气的旧家子弟。身属老二房。本身原是从新二房抱过老二房的,过房自然为的是预备接收一笔遗产。过房时年纪十七岁,尚未娶妻。名下每年可收租谷五千石到六千石,照普通情形说来,这收入不是一个小数目,除开销当地的各种捐项,尽经租人的各种干没,母子二人即或成天请客吃馆子,每月还雇一伙戏班子来唱戏,也不至于过日子成问题。
不过族大人多,子弟龙蛇不一。穷叔辈想分润一点,三石五石的借贷,还可望点缀点缀,百八十石的要索,势不可能。于是就设计邀约当地小官吏和棍徒,从女色和赌博入手,来教育这个小侄。结果七爷自然和许多旧家子弟一样,在女人方面得了一些有趣的经验,一身病,在赌博方面却负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先是把两件事隐瞒着家长,事到头来终于戳穿了,当家的既是女流之辈,各方面都要面子,气得头昏昏的,把七爷叫来,当着亲长面前哭骂一顿,到头还是典田还债。一面在老表亲中找个年长懂事承家的媳妇,把媳妇接过了门,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拘管着男的。子弟既不肖,前途无望,人又上了点年纪,老当家的过了两年,便半病半气的死掉了。七爷有了一点觉悟,从家庭与社会两方面刺激而来的觉悟。
一面自忏,一面顾全面子,于是在死者身上大大的来花一笔钱。请和尚道士作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素酒素面胀得这些闲人废人失神失智。定扎上无数纸人、纸屋、纸车马,到时一把火烧掉。听穷叔辈在参预这次丧事中,各就方便赚了一笔“白财”。心愿完了,同时家业也就差不多耗掉一半了。但未尝无好处,从此以后七爷可不至于再在女色赌博上上本地人的大当了。他想学好,已知道“败家子”不是个受用的名称。结婚五年后,女人给他生育了三个孩子,虽管不住他,却牵得住他。丈人老是当地土律师,很有名,又泼辣,所以叔伯辈也不敢再来沾光。他就在×州城里作少爷,吃租谷过日子。间或下乡去看看,住十天半月,找个大脚乡下女人玩玩,一切出之小心谨慎,不发生乱子。在亲族间,还算是个能守门户的子弟。
七爷从这种环境里,自然造成一种性情,一分脾气,——中国各地方随处可见的“大少爷”性情脾气。爱吃好的,穿好的。照相机、自来水笔、床上的毯子、脚上的鞋子,都买洋行公司价钱顶贵的。家中订了两份上海报纸,最引起他兴趣的是报上动人广告。随身一根手杖,一个打簧表,就是看广告从上海什么哈罗洋行买来的。人算是已经“改邪归正”,亲近了正人君子。虽不会作诗,可时常参加当地老辈的诗会,主要的义务是作东请客,把诗人请到家中吃酒,间或老辈叔祖和当地豪绅从他家中拿去一点字画,也不在意,所以人缘还好。为人不信鬼神,但关于打坐练气,看相卜课,却以为别有神秘,不可思议。
不相信基督教,但与当地福音堂的洋人倒谈得来,原因是洋人卖给过他一个真正米米牌的留声机,又送过他两瓶从外国运来的洋酒。并不读什么书,新知识说不上,可是和当地人谈天时,倒显得是个新派,是个有头脑的知识阶级,极赞成西洋物质文明,且打算将来把大儿子学医。但他也恰如许多老古板一样,觉得年青人学外国,谈自由恋爱,社会革命,对于中国旧道德全不讲究,实在不妥。对人生也有些理想,最高理想是粮食涨价和县城里光明照相馆失火:若前者近于物质的,后者就可以说是纯粹精神的。照相馆失火,对他本人毫无好处,不过因为那照相馆少老板笑他吃过女人洗脚水,这事很损害他的尊贵名誉。七爷在某一时原来是懂旧道德也爱惜名誉的,若无其他变故,七爷按着身分的命定,此后还有两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纳妾,第二是吸鸦片烟。
但时代改造一切,也影响到这个人生活。国民革命军进入武汉时,×州大户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苏州避难,七爷作了杭州寓公。家虽住杭州,个人却有许多理由常往上海走走。上海新玩意儿多,哄人的,具赌博性质的,与男女事相关的,多多少少总经验了一下。嗜好多一点,耗费也多一点。好在眼光展宽了,年纪大了,又正当军事期间,特别担心家乡那点田土,所以不至于十分发迷。
革命军定都南京后,新的机会又来了,老三房的二爷,在山东作了旅长,还兼个什么清乡司令,问七爷愿意不愿意作官。他当然愿意,因此过了山东。在那个部队里他作的是中校参谋,可谓名副其实。二爷欢喜骑马,他陪骑马。二爷欢喜听戏,他陪听戏。二爷欢喜花钱,在一切时髦物品上花钱,他陪着花钱。二爷兴致太好了,拿出将近两万块钱,收了一个鼓姬,同时把个旅长底缺因此也送掉了。七爷只有这件事好象谨慎一点,无多损失。二爷多情,断送了大有希望的前程。七爷却以为女子是水性杨花,逢场作戏不妨,一认真可不成。这种见解自然与二爷不大相合。二爷一免职下野,带了那价值两万元的爱情过南京去时,七爷就依然回转杭州,由杭州又回×州。
回家乡后他多了两重资格,一是住过上海,二是作过军官。在这两重资格下,加上他原有那个大少爷资格,他成了当地小名人。他觉得知识比老辈丰富些,见解也比平常人高明些;忽然对办实业热心起来,且以为要中国富强,非振兴实业不可。热心的结果是在本地开了个洋货铺,仿上海百货公司办法,一切代表“文明人”所需要的东西,无一不备。代乳粉、小孩用的车子(还注明英国货)、真派克笔、大铜床、贵重糖果……开幕时还点上煤气灯,请县长演说致辞!既不注意货物销场,也不注意资本流转。一年后,经理看这已差不多了,借办货为名,带了二千现款跑了。清理账目,才明白赔蚀本金将近一万块钱,唯一办法又是典田还债。
这种用钱方法正如同从一个缸里摸鱼,请客用它,敬神用它,送礼也用它,消耗多,情形当然越来越不济事。办实业既失败了,还得想办法。南京祠堂有点附带产业,应分归老二房和新大房的大爷、三爷三股均分。地产照当时情形估价两万。
七爷跑到杭州去向两个哥哥商量办法。
“我想这世界成天在变,人心日坏,世道日非。南京地方做官的,前不久他们修甚么马路,拆了多少房子,划了多少地归公。我们那点地皮,说不定查来查去,会给人看中,不想办法可不成!”
大爷说:“老七,这是笑话!我们有凭有据,说不得人家还会把我们地方抢去?”
七爷就做成律师精明样子冷冷的说:“抢倒不抢,因为南京空地方多着。只是万一被那些大老爷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会有的。到那时节祖先牌位无处放,才无可奈何!”
三爷为人聪明,知道七爷有主张,问七爷:“老七,你想有什么办法?”
七爷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是那么想着罢了。照分上说我年纪小,不能说话。我为祠堂设想,譬如说,我们把这块地皮卖了,在另外不会发生问题的地方,另买一块地皮,再不然把钱存下来生利息,留作三房子弟奖学金,大爷以为如何?”
大爷把稳,就说:“这万万使不得。一切还是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