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底,她总改不了口,还是习惯叫他石头,因为他的脾气又臭又硬,实在是人如其名。当他年岁越大,个性就越来越像颗石头;这些年来,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不茍言笑,只有因不耐烦骂她时,他的话才会多一些。
八年的时间不算短,她变了不少,他又何尝不是?
当年的他,不过和她一般高,但接下来两、三年,他却一下子抽高拉长,变的像鹰叔一样魁梧高大,他的脸也从孩子气的稚嫩渐渐变的有菱有角,说话的音调也渐转为浑厚低沉,有了男人的味道。
兰儿本来是很怕男人的,尤其是那些些高高壮壮看起来像山一般的大汉;可她唯独不怕他,因为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兰儿将脸浸到水中,没由来的想起他为挡下的那一刀。她从来没想到有人会为了救她,而自己挨上一刀……想起当时的情况,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当年如果不是他,她早就死了。
这些年来,她曾多次在练武场看过他背上的疤,那条丑陋的痕迹横过他的背,看起来似乎随时会在耀眼的阳光下再度渗出血珠。当然,流下来的是汗水而不是鲜血;但她总会看错,并为此感到惊慌。
兰儿从水中抬起头,将湿漉漉的长发揽到身后,喘着气。
他不只救了她那一次,在那之前还有两次将她从水中捞起,在那之后则有数也数不清的救命之恩。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条命是属于他的!
从小到大,不曾有人真心为她做过什么。虽然贵为皇帝之女,她看似什么都有,其实却什么都没有;她是吃得饱睡得好没错,却像一只被关在金笼子里的小鸟。
她没有朋友,从不曾出过后宫,也不像其它的姊妹有着许许多多婢女和疼惜自己的娘亲。
娘亲曾受宠一时,但也只是一时而已;当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却是个女儿时,便注定了她的失宠。原本娘亲就不是艳丽的女人,加上性情胆小,根本争不过其它人,久了,父皇也就遗忘了这位曾被他称为金丝雀的小女人。
她三岁时,娘亲便抑郁而终,而她也被父皇遗忘,就在两、三位宫女的照顾下,孤单地在深宫的角落长大。
在那座庞大的金色牢笼中,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被众人遗忘的小小鸟儿。在父皇想起有她这个女儿可供利用之前,他甚至未来看过她几次;而那少少的几次之中,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父皇来告知她即将像文成姊姊一般嫁出去和番。
和番?她不要。但她能说不要吗?
她不能,她没有说不要的权利;所以她虽然不要,还是得向那位虽然是她的爹爹却如同陌生人一般的男人道谢,谢父皇隆恩。
过了几天,合该是缘,她遇到了跟着二娘要去找皇后娘娘,却在后宫迷了路的小楼。小楼的开朗活泼是她所没有的,她被这古灵精怪却相富有主见的女孩给吸引住,然后她们俩成了好友,之后小楼便常常趁节庆宫宴之时,来后宫找她。
有一次她和小楼聊天时,不小心将心里的想望及害怕说了巴来,小楼一听便决定帮她,强逼着她改扮行装逃出宫中,而接下来的一切,全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兰儿脸上漾出一抹无奈的、浅浅的微笑;在那之前,她也从来未曾真正掌控过任何事。其实她很感谢小楼当时的莽撞,要不然她到现在都还有如笼中鸟般,不知天地的广阔,不知江山原来如此多娇,更不会遇到了石头。
她的心跳不觉加快,每次想到他,她便会觉得胸口热烘烘的。
但是……
兰儿眼神暗淡,垂首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当年她抛弃了公主的身分,跟着大娘及石头回到了黑鹰山,在那儿,人人都对她很好。她是为了报恩才跟着去的,每个人却当她是大小姐,可是她不是呀,她不是大小姐,也不是奴婢,笨手笨脚的她似乎什么也不是。
何况她比石头还大上两岁,就算她再怎么喜──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她逃避的止住了思绪,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是赶紧站起身来,擦干长发及身子。
敦煌这儿风沙仍大,但他们将在这儿停留两天。因为不需要骑马奔驰,所以她换上了一袭有着窄袖、宽腰带,下摆飘逸的浅蓝衣裙,再将过腰长发扎成一条辫子,然后才推开门下楼去。
她才出现在客栈二楼的楼梯口,楼下原本喧嚣嘈杂的饭堂,忽然渐渐没了声音,十几双眼睛全盯着她,有几个人嘴巴还忘了合起来。
兰儿有些害怕,但仍鼓足了勇气匆匆下了梯,走向坐在角落唯一没有盯着她看的石头,和他坐在同一桌。
自从出了关,有不少人称赞过她的容貌,但是这么多年来,她还是不习惯人们的目光总是老实不客气地盯着她。
低着头吃了两小口饭,她因为人们紧盯的目光而感到不自在,胃肠不禁痉挛起来。
四周开始出现窃窃私语的声音,使她更加没了胃口。
坐在她对面的赫连傲本来正专心快速地吃着桌上丰盛的菜肴,但一看到她有如乌儿进食般,竟然一次只夹一粒米饭送入小嘴里,他不禁露出阴沉的神色。
他抬头冷然的环视四周,一颗颗好奇的头颅在对上他的视线后,立刻全都乖乖的低下头专心吃饭,刹那间,整间客栈又安静了下来。
兰儿垂首有些想笑,他那冷酷的神态还真是尽得鹰叔的真传。
他又看了她一眼,在发现她进食的情况改善了点后,才又继续快速的横扫桌上的饭菜。没多久,桌上的饭菜几乎被他一扫而空,只是每个碟子上都还有一些菜肴。
见他似要放下筷子,兰儿忙小声道:“我吃不下的,你吃吧。”
他冷冷的看她一眼,只说了个字:“吃。”
她忙又低头乖乖吃饭,不敢再说什么。
赫连傲要小二送壶热茶过来,一边喝着茶,一边盯着她像蚂蚁似的好不容易才吃完一碗饭。
兰儿放下碗,怯怯地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见她是真的吃不下了,便将茶壶递给她,要她自己倒杯茶喝,然后向小二再要一碗饭,不一会儿就将剩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她才喝了三分之一的热茶也拿起来一口喝掉,跟着便起身上楼回房。
兰儿忙低着头跟了上去,不敢一个人留在楼下供人参观;她只差没抓着他的衣摆,要他等她了。
赫连傲沉声道:“回你房里去!”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差点跟进他房里了。
“哦,好。”她尴尬地羞红了脸,有些着慌地点点头,忙转身回房。
“等一下。”他突然又叫住她。
兰儿回首转身瞧着他,只听他面无表情的说:“把这衣服换下,以后别再穿了!”
“呃……为什么?”她狐疑的轻声问。
“很丑!”
兰儿有些受到打击,但她只是难过的低首答应,然后便回房去了。
赫连傲直到她进了隔壁房,才一脸阴沉的进房去。
笨女人,穿那什么鬼衣服,那窄袖几乎是透明的,两只手臂都让人给看光了!还有,那到底是什么鬼腰带?一束紧,她身上的曲线便一览无遗,就见那些男人全盯着她瞧,连饭都忘了吃了。
“笨蛋一个。”他咕哝一声,宽了衣躺上床。
夜深了,月儿爬上半空,像是挂在枯干的老树头上仅剩的一颗黄柚,风一吹,带起微量的尘沙在半空飞扬……冷月、枯树、飞沙。
这番景象在黑夜里,看起来显得有些苍凉。
兰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视而不见地望着窗外的景色想着:她方才的衣裙很难看吗?她觉得不会碍…他刚才似乎是在生气,气什么呢?她有吃完一碗饭埃她越来越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了,他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突然沉下了脸。
“唉……”她幽幽的吐出口气,才要垂下眼帘,突然却看见窗户外多了一张男人的脸。
“呀!”她吓得惊叫一声,倏然从床上爬坐起来往内缩,那人立刻退走。
门口在下一瞬被人闯入,她惊恐的抚着心口,看着破门而入的石头。
“什么事?”
“有……有人。”兰儿有些结巴的指着窗口,全身止不住颤抖。
他脚一点地,从窗口飞窜而出,屋外却己不见人影。他很快地巡了一遍,没发现异样,便又赶回她身边。
兰儿可怜兮兮地抱着曲起的双膝坐在床上,还微微发着抖。
“走了,外面没人。”他上前,蹙眉问:“有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
她白着脸摇摇头,“他……蒙着脸。”为何会有人在她窗外窥视?
此时,听闻她叫声的李掌柜也赶了上来,“怎么了?”
赫连傲看着她死白的脸,躁郁的道:“刚刚有人在她窗外偷窥。”
“啊?”李掌柜愣了一下,立刻恢复过来,“我马上让人去查看。”
“不用了,我看过了,人已经走了。”赫连傲压下那股怒火,冷静的说:
“我看人不会再来了。李叔,你回房休息,派人送壶热茶上来就好。”
“好。”李掌柜点点头,便退了下去。
“别抖了!”等李掌柜一退出房,他忍不住轻斥,“下次再有人鬼鬼祟祟,别愣着,那把弓不是给你当装饰用的!”
她抱着膝的双臂收了紧,怯怯的抬首看他,然后小小声的说:“可是,被箭射到会流血。”
听到她说的话,他脸都绿了。妈的,这女人学武学假的啊?!
“你是白痴啊!”他咬着牙,握拳低声咒骂,指关节因太过用力而格格作响。
兰儿瑟缩了一下,忍不住闭上了眼,将小脸埋在膝头上。
“这里不是黑鹰山,若是那人不怀好意,把你抓去卖了,你还******要帮他数钱吗?!会流血?他要是不流血,就是你要流血了!你这个笨女人!”赫连傲气得想扁她一顿,幸好他还记得现在是晚上,要是骂太大声会吵醒别人,所以只是走上前低声臭骂。
他见她将脸埋了起来,便命令道:“把脸抬起来,不准哭!”
令他意外的是,当她咬着下唇抬起脸看他,脸上半滴泪也没有,只是轻声的说:“我没哭。”
不知为何,这情况让他更加火大。
敲门声响起,他提高音量,冷声道:“进来!”
小二哥提了壶热茶进来,见他神色不对,匆匆放下了茶壶,忙又退了下去。
来到桌边,他提壶倒了杯茶给她,得极力克制才能避免把茶杯给捏碎。
“喝掉!”他恶狠狠的说。
兰儿忙接过,双手捧着瓷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将热茶喝掉。
他盯着她将整杯热茶喝完,直到她不再发抖,才咬牙命令,“睡觉。”
她乖乖的照做,但却不肯闭上眼,只小声的说:“你可不可以等一下再走?”
他瞪着她,下颚绷紧,久久才一揽长袍,跷着二郎腿在桌旁椅上坐下。
兰儿见他不打算走了,才安了心,闭上眼睡觉。
赫连傲望着她白净的容颜,等她入睡后,才没好气的支着下巳,斜瞪着窗口吐出一口闷气。
妈的,那偷窥的王八蛋要是被他逮到,他一定先扁一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