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致的分法,但每一种也因酒的品质和制造者的不同而分了许多种类,‘美道克’葡萄酒有‘拉斐特堡’(Chateau-Lafite),‘拉都堡’(Chateau-Latour),‘莱奥维尔’(Léoville)等类;‘海岸’有‘圣爱米略奈’(St. Emilionais),‘李布尔奈’(Libournais),‘弗龙沙代’(Fronsadais)等类;‘沙田’葡萄酒和‘沙滩’酒品质比较差一点,但也不乏名酒;享受到世界名誉的是‘梭代尔纳’的白酒,那里的产酒区如鲍麦(Bommes),巴尔沙克(Barsac),泊莱涅克(Preignac),法尔格(Fargues)等,都出好酒,特别以‘伊甘堡’(Chateau-Yquem)为最著名。因为他们对于葡萄酒的品质十分注意,就是采葡萄制酒的时候,至少也分三次采,每次都只采成熟了的葡萄……而且每一个制造者都有着他们世袭的秘法,就是我们也无从知晓。总之,”在说了这一番关于鲍尔陀酒的类别之后,他下着这样的结论,“如果你到了鲍尔陀之后,我第一要奉劝的便是请你去尝一尝的尔陀的好酒,这才可以说不枉到过鲍尔陀。……”
“对不起,”一半也是害怕他再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站起身来说,“我得去洗一个脸呢,我们回头谈吧。”
回到车厢中的时候,火车离鲍尔陀已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了。胖先生在车厢外的走廊上笑眯眯地望着车窗外的葡萄田,好像在那些累累的葡萄上看到了他自己的满溢的生命一样。我也不去打搅他,整理好行囊,便依着车窗闲望了。
这时在我的心头起伏着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这种不安是读了高谛艾的《西班牙旅行记》而引起的,对到鲍尔陀站时,高谛艾这样写着他的印象:
下车来的时候,你就受到一大群的伕役的攻击,他们分配着你的行李,合起二十个人来扛一双靴子:这还一点也不算稀奇;最奇怪的是那些由客栈老板埋伏着截拦旅客的牢什子。这一批混蛋逼着嗓子闹得天翻地覆地倾泻出一大串颂词和咒骂来:一个人抓住你的胳膊,另一个人攀住你的腿,这个人拉住你的衣服的后襟,那个人拉住你的大氅的钮子:“先生,到囊特旅馆里去吧,那里好极啦!”——“先生不要到那里去,那是一个臭虫的旅馆,臭虫旅馆这才是它的真正的店号。”那敌对的客店的代表急忙这样说。——“罗昂旅馆!”“法兰西旅馆!”那一大群人跟在你后面嚷着。——“先生,他们是永远也不洗他们的沙锅的,他们用臭猪油烧莱,他们的房间里漏得像下雨,你会被他们剥削、抢盗、谋杀。”每一个人都设法使你讨厌那些他们敌对的客栈,而这一大批跟班只在你断然踏进了一家旅馆的时候才离开你。那时他们自己之间便口角起来,相互拔出皮□【左金字旁右郎】头来,你骂我强盗,我骂你贼,以及其他类似的咒骂,接着他们又急急忙忙地追另一个猎物。
到了鲍尔陀的圣约翰站,匆匆地和胖先生告了别之后,我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中下了火车。我下了火车:没有脚伕来抢拿我的小皮箱;我走出了车站:没有旅馆接客来拽我的衣裾。这才使我安心下来,心里想着现在的鲍尔陀的确比一八四○年的鲍尔陀文明得多了。
我不想立刻找一个旅馆,所以我便提着轻便的小提囊安步当车顺着大路踱过去。这正是上市的时候,买菜的人挟着大篮子在我面前经过,熙熙攘攘,使我连游目骋怀之心也被打散了。一直走过了闹市之后,我的心才渐渐地宽舒起来。高谛艾说:“在鲍尔陀,西班牙的影响便开始显著起来了。差不多全部的市招都是用两种文字写的;在书店里,西班牙文的书至少和法文书一样多。许多人都说着吉诃德爷和古士芝·达尔法拉契的方言……”我开始注意市招:全都是法文的;我望了一望一家书店的橱窗:一本西班牙文的书也没有;我倾听着过路人的谈话:都是道地的法语,只是有点重浊的本地口音而已。这次,我又太相信高谛艾了。
这样地,我不知不觉走到了鲍尔陀最热闹的克格芝棱大街上。咖啡店也开门了,把藤椅一张张地搬到檐前去。我走进一家咖啡店去,遵照同车胖先生的话叫了一杯白葡萄酒,又叫了一杯咖啡,一客夹肉面包。
也许是车中没有睡好,也许是闲走累了,也许是葡萄酒发生了作用,一片懒惰的波浪软软地飘荡着我,使我感到有睡意了。我想:晚间十二点要动身,而我在鲍尔陀又只打算走马看花地玩一下,那么我何不找一个旅馆去睡几小时,就是玩起来的时候也可以精神抖擞一点。
罗兰路。勃拉丹旅馆。在吩咐侍者在正午以前唤醒我之后,我便很快地睡着了。
侍者在十一点半唤醒了我,在洗盥既毕出门去的时候,天已在微微地下雨了。我冒着微雨到圣昂德莱大伽蓝巡礼去,这是英国人所建筑的,还是中世纪的遗物,藏着乔尔丹(Jorda?ns)和维洛奈思(Véronèse)等名画家的画。从这里出来后,我到喜剧院广场的鲍尔陀咖啡饭店去丰盛地进了午餐。在把肚子里装满了鲍尔陀的名酒和佳肴之后,正打算继续去览胜的时候,雨却倾盆似地泻下来。一片南方的雨,急骤而短促。我不得不喝着咖啡等了半小时。
出了饭馆之后,在一整个下午之中我总计走马看花地玩了这许多地方:圣母祠、甘龚斯广场、圣米式尔寺、公园、博物馆。关于这些,我并不想多说什么,《蓝皮指南》以及《倍德凯尔》等导游书的作者,已经有更详细的记载了。
使我引为憾事的是没有到圣米式尔寺的地窖里去看一看。那里保藏着一些成为木乃伊的尸体,据高谛艾说:“就是诗人们和画家们的想象,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比这更可怕的噩梦过。”但博物馆中几幅吕班思(Rubens)、房第克(Van Dyck)、鲍谛契里(Botticelli)的画,黄昏中在清静的公园中的散步,也就补偿了这遗憾了。
依旧丰盛地进了晚餐之后,我在大街上信步闲走了两点多种,然后坐到咖啡馆中去,听听音乐,读读报纸,看看人。这时,我第一次证明了高谛艾没有对我说谎。他说:“使这个城有生气的,是那些娼妓和下流社会的妇人,她们都的确是很漂亮:差不多都生着笔直的鼻子,没有颧骨的颊儿,大大的黑眼睛,爱娇而苍白的鹅蛋形脸儿。”
这样挨到了十一点光景,我回到旅馆里去算了账,便到圣约翰站去乘那在十二点半出发到西班牙边境去的夜车。
在一个边境的站上——西班牙旅行记之三
夜间十二点半从鲍尔陀开出的急行列车,在侵晨六点钟到了法兰西和西班牙的边境伊隆。在朦胧的意识中,我感到急骤的速率宽弛下来,终于静止了。有人在用法西两国语言报告着:“隆,大家下车!”
睁开睡眼向车窗外一看,呈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像法国一切小车站一样的小车站而已。冷清清的月台,两三个似乎还未睡醒的搬运夫,几个态度很舒闲地下车去的旅客。我真不相信我已到了西班牙的边境了,但是一个声音却在更响亮地叫过来:
“伊隆,大家下车!”
匆匆下了车,我第一个感到的就是有点寒冷。是侵晓的冷气呢,是新秋的薄寒呢,还是从比雷奈山间夹着雾吹过来的山风?我翻起了大氅的领,提着行囊就望出口走。
走出这小门就是一间大敞间,里面设着一圈行李检查台和几道低木栅,此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这是法兰西和西班牙的交界点,走过了这个敞间,那便是西班牙了。我把行李照别的旅客一样地放在行李检查台上,便有一个检查员来翻看了一阵,问我有什么报税的东西,接着在我的提箱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字,便打发我走了。再走上去是护照查验处。那是一个像车站卖票处一样的小窗洞。电灯下面坐着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单看他的炯炯有光的眼睛和他手头的那本厚厚的大册子,你就会感到不安了。我把护照递给了他。他翻开来看了看里昂西班牙领事的签字,把护照上的照片看了一下,向我好奇地看了一眼,问我一声到西班牙的目的,把我的姓名录到那本大册子中去,在护照上捺了印;接着,和我最初的印象相反地,他露出微笑来,把护照交还了我,依然微笑着对我说:“西班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会不想回去呢。”
真的,西班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连这个护照查验员也有他的固有的可爱的风味。
这样地,经过了一重木栅,我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
过了这一重木栅,便好像一切都改变了:招纸、揭示牌都用西班牙文写着,那是不用说的,就是刚才在行李检查处和搬运夫用沉浊的法国南部语音开着玩笑的工人型的男子,这时也用清朗的加斯谛略语和一个老妇人交谈起来。天气是显然地起了变化,暗沉沉的天空已澄碧起来,而在云里透出来的太阳,也驱散了刚才的薄寒,而带来了温煦。然而最明显的改变却是在时间上。在下火车的时候,我曾经向站上的时钟望过一眼:六点零一分。检查行李、验护照等事,大概要花去我半小时,那么现在至少是要六点半了吧。并不如此。在西班牙的伊隆站的时钟上,时针明明地标记着五点半,事实是西班牙时间和法兰西的时间因为经纬度的不同而相差一小时,而当时在我的印象中,却觉得西班牙是永远比法兰西年轻一点。
因为是五点半,所以除了搬运夫和洒扫工役已开始活动外,车站上还是冷清清的。卖票处,行李房,兑换处,书报摊,烟店等等都没有开,旅客也疏朗朗地没有几个。这时,除了枯坐在月台的长椅上或在站上往来躞蹀以外,你是没有办法消磨时间的。到蒲尔哥斯的快车要在八点二十分才开。到伊隆镇上去走一圈呢,带着行李究竟不大方便,而且说不定要走多少路,再说,这样大清早就是跑到镇上也是没有什么多大意思的。因此,把行囊散在长椅上,我便在这个边境的车站上踱起来了。
如果你以为这个国境的城市是一个险要的地方,扼守着重兵,活动着国际间谍,压着国家的、军事的大秘密,那么你就错误了。这只是一个消失在比雷奈山边的西班牙的小镇而已。提着筐子,筐子里盛着鸡鸭,或是肩着箱笼,三三两两地来乘第一班火车的,是头上裹着包头布的山村的老妇人,面色黝黑的农民,白了头发的老匠人,像是学徒的孩子。整个西班牙小镇的灵魂都可以在这些小小的人物身上找到。而这个小小的车站,它也何尝不是十足西班牙底呢?灰色的砖石,黯黑的木柱子,已经有点腐蚀了的洋铅遮檐,贴在墙上在风中飘着的斑驳的招纸,停在车站尽头处的破旧的货车:这一切都向你说着西班牙的式微、安命、坚忍。西德(Cid)的西班牙,侗黄(Don Juan)的西班牙,吉诃德(Quixote)的西班牙,大仲马或梅里美心目中的西班牙,现在都已过去了,或者竟可以说本来就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