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闪烁又冒烟的炉火融融,
听辽远的记忆慢腾腾地升起,
应着在雾中歌唱的和鸣的钟。
幸福的是那口大钟,嗓子洪亮,
它虽然年老,却矍铄而又遒劲,
虔信地把它宗教的呼声高放,
正如那在营帐下守夜的老兵。
我呢,灵魂开了裂,而当它烦闷
想把夜的寒气布满它的歌声,
它的嗓子就往往会低沉衰软,
像被遗忘的伤者的沉沉残喘——
他在血湖边,在大堆死尸下底,
一动也不动,在大努力中垂毙。
烦闷(一)
我记忆无尽,好像活了一千岁,
抽屉装得满鼓鼓的一口大柜——
内有清单,诗稿,情书,诉状,曲词,
和卷在收据里的沉重的发丝——
藏着秘密比我可怜的脑还少。
那是一个金字塔,一个大地窖,
收容的死者多得义冢都难比。
我是一片月亮所憎厌的墓地,
那里,有如憾恨,爬着长长的虫,
老是向我最亲密的死者猛攻。
我是旧妆室,充满了调谢蔷薇,
一大堆过时的时装狼藉纷披,
只有悲哀的粉画,苍白的蒲遂
呼吸着开塞的香水瓶的香味。
当阴郁的不闻问的果实烦厌,
在雪岁沉重的六出飞花下面,
拉得像永恒不朽一般的模样,
什么都比不上跛脚的日子长。
从今后,活的物质啊,你只是
围在可怕的波浪中的花岗石,
瞌睡在笼雾的撒哈拉的深处;
是老斯芬克斯,浮世不加关注,
被遗忘在地图上——阴郁的心怀
只向着落日的光辉清歌一快!
烦闷(二)
当沉重的低天像一个盖子般
压在困于长闷的呻吟的心上
当他围抱着天涯的整个周圈
向我们泻下比夜更愁的黑光;
当大地已变成了潮湿的土牢——
在那里,那“愿望“像一只蝙蝠般,
用它畏怯的翅去把墙壁打敲;
又用头撞着那朽腐的天花板;
当雨水铺排着它无尽的丝条
把一个大牢狱的铁栅来模仿,
当一大群沉默的丑蜘蛛来到
我们的脑子底里布它们的网,
那些大钟突然暴怒地跳起来,
向高天放出一片可怕的长嚎,
正如一些无家的飘零的灵怪,
开始顽强固执地呻吟而叫号。
——而长列的棺材,无鼓也无音乐,
慢慢地在我灵魂中游行;“希望”
屈服了,哭着:残酷专制的“苦恼”
把它的黑旗插在我垂头之上。
风景
为要纯洁地写我的牧歌,我愿
躺在天旁边,像占星家们一般,
和那些钟楼为邻,梦沉沉谛听
它们为风飘去的庄严颂歌声。
两手托腮,在我最高的顶楼上,
我将看见那歌吟冗语的工场;
烟囱,钟楼,都会的这些桅樯,
和使人梦想永恒的无边昊苍。
温柔的是隔着那些雾霭望见
星星生自碧空,灯火生自窗间,
烟煤的江河高高地升到苍穹,
月亮倾泻出它的苍白的迷梦。
我将看见春天,夏天和秋天,
而当单调白雪的冬来到眼前,
我就要到处关上窗扉,关上门,
在黑暗中建筑我仙境的宫廷。
那时我将梦到微青色的天边,
花园,在纯白之中泣诉的喷泉,
亲吻,鸟儿(它们从早到晚地啼)
和田园诗所有最稚气的一切。
乱民徒然在我窗前兴波无休,
不会叫我从小桌抬起我的头;
因为我将要沉湮于逸乐狂欢,
可以随心任意地召唤回春天,
可以从我心头取出一片太阳,
又造成温雾,用我炙热的思想。
盲人们
看他们,我的灵魂;他们真丑陋!
像木头人儿一样,微茫地滑稽;
像梦游病人一样地可怕,奇异,
不知向何处瞪着无光的眼球。
他们的眼(神明的火花已全消)
好似望着远处似的,抬向着天;
人们永远不看见他们向地面
梦想般把他们沉重的头抬起。
他们这样地穿越无限的暗黑──
这永恒的寂静的兄弟。哦,都会!
当你在我们周遭笑,狂叫,唱歌,
竟至于残暴,尽在欢乐中沉醉,
你看我也征途仆仆,但更麻痹,
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么?”
我没有忘记
我没有忘记,离城市不多远近,
我们的白色家屋,虽小却恬静;
它石膏的果神和老旧的爱神
在小树丛里藏着她们的赤身;
还有那太阳,在傍晚,晶莹华艳,
在折断它的光芒的玻璃窗前,
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睁目不闪,
凝望着我们悠长静默的进膳,
把它巨蜡般美丽的反照广布
在朴素的台布和哗叽的帘幕。
赤心的女仆
那赤心的女仆,当年你妒忌她,
现在她睡眠在卑微的草地下,
我们也应该带几朵花去供奉。
死者,可怜的死者,都有大苦痛;
当十月这老树的伐枝人嘘吹
它的悲风,围绕着他们的墓碑,
他们一定觉得活人真没良心,
那么安睡着,暖暖地拥着棉衾,
他们却被黑暗的梦想所煎熬,
既没有共枕人,也没有闲说笑,
老骨头冰冻,给虫豸蛀到骨髓,
他们感觉冬天的雪在渗干水,
感觉世纪在消逝,又无友无家
去换挂在他们墓栏上的残花。
假如炉薪啸歌的时候,在晚间,
我看见她坐到圈椅上,很安闲,
假如在十二月的青色的寒宵,
我发现她蜷缩在房间的一角,
神情严肃,从她永恒的床出来,
用慈眼贪看着她长大的小孩;
看见她凹陷的眼睛坠泪滚滚,
我怎样来回答这虔诚的灵魂?
亚伯和该隐①
亚伯的种,你吃,喝,睡;
上帝向你微笑亲切。
该隐的种,在污泥水
爬着,又可怜地绝灭。
亚伯的种,你的供牲
叫大天神闻到喜欢!
该隐的种,你的苦刑
可是永远没有尽完?
亚伯的种,你的播秧
和牲畜,瞧,都有丰收;
该隐的种,你的五脏
在号饥,像一只老狗。
亚伯的种,族长炉畔,
你袒开你的肚子烘;
该隐的种,你却寒战,
可怜的豺狼,在窟洞!
亚伯的种,恋爱,繁殖!
你的金子也生金子。
该隐的种,心怀燃炽,
这大胃口你得当心。
亚伯的种,臭虫一样,
你在那里滋生,吞刮!
该隐的种,在大路上
牵曳你途穷的一家。
亚伯的种,你的腐尸
会壅肥了你的良田!
该隐的种,你的大事
还没有充分做完全;
亚伯的种,看你多羞
铁剑却为白梃所败!
该隐的种,升到天宙,
把上帝扔到地上来!
注释:①《圣经》故事载:亚当和夏娃有两个儿子,大的叫该隐,是种地的;
小的叫亚伯,是牧羊的。该隐因嫉妒而杀死了亚伯。详见《旧约·创世纪》。
穷人们的死亡
这是“死”,给人安慰,哎!使人生活
这是生之目的,这是唯一希望──
像琼浆一样,使我们沉醉,振作;
使我们有勇气一直走到晚上;
透过飞雪,凝霜,和那暴风雨,
这是我们黑天涯的颤颤光明;
这是记在簿录上的著名逆旅,
那里可以坐坐,吃吃,又睡一顿;
这是一位天使,在磁力的指间,
握着出神的梦之赐予和睡眠,
又替赤裸的穷人把床来重铺;
这是神衹的光荣,是神秘的仓。
是穷人的钱囊和他的老家乡,
是通到那陌生的天庭的廊庑!
入定
乖一点,我的沉哀,你得更安静,
你吵着要黄昏,它来啦,你瞧瞧:
一片幽暗的大气笼罩住全城,
与此带来宁谧,与彼带来烦恼。
当那凡人们的卑贱庸俗之群,
受着无情刽子手“逸乐”的鞭打,
要到奴性的欢庆中采撷悔恨,
沉哀啊,伸手给我,朝这边来吧,
避开他们。你看那逝去的年光,
穿着过时衣衫,凭着天的画廊,
看那微笑的怅恨从水底浮露,
看睡在涵洞下的垂死的太阳,
我的爱,再听温柔的夜在走路,
就好像一条长殓布曳向东方。
声音
我的摇篮靠着书库——这阴森森
巴贝尔塔,有小说,科学,词话,
一切,拉丁的灰烬和希腊的尘,
都混和着。我像对开本似高大。
两个声音对我说话。狡狯,肯定,
一个说:“世界是一个糕,蜜蜜甜,
我可以(那时你的快乐就无尽)
使得你的胃口那么大,那么健。”
另一个说:“来吧!到梦里来旅行,
超越过可能,超越过已知!”
于是它歌唱,像沙滩上的风声,
啼唤的幽灵,也不知从何而至,
声声都悦耳,却也使耳朵惊却。
我回答了你:“是的!柔和的声音!”
从此后就来了,哎!那可以称做
我的伤和宿命。在浩漫的生存
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所在,
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
于是,受了我出神的明眼的害,
我曳着一些蛇——它们咬我的鞋。
于是从那时候起,好像先知,
我那么多情地爱着沙漠和海;
我在哀悼中欢笑,欢庆中泪湿,
又在最苦的酒里找到美味来;
我惯常把事实当作虚谎玄空,
眼睛向着天,我坠落到窟窿里。
声音却安慰我说:“保留你的梦:
哲人还没有狂人那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