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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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雨霖铃(五) (1)

后来,我去了扬州,又走过江南的好些城镇。

五年之后,我把与自己寸步不离的草薙沉入湖底,在西湖边一条热闹的街市开了一家名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我还清楚记得出山前那些年师傅在山坡上教我错剑绝时的情形。

印象中,夏天的草一直都很茂盛,长势汹涌。

长剑划过齐腰的草叶,绿色的碎片随着气浪落雨般飞溅飘零。

空气中有淡淡草腥和泥土的气味。

风的味道轻柔甘甜,一触即断。

闪身,踏莎行·诡步。

一步、两步,侧身挑剑起手,牙突。

一步、两步、三步,破招撤身,荡步回闪。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外式·百合折。

退步格挡,退一步,退两步,格挡,避过剑锋,诡步移位,避过剑气,燕返。

退四步,当身。

踏莎行·鲤龙跃。

荡剑回身,虚晃一剑,踏莎行·神龙天舞脚。

一步,牙突,两步,错剑式·七濑,三步,念剑式·八欠,四步,过剑式·九伤,五步,灭剑式·独乐屠。

手中的剑仿佛伸长的臂膀,挥来斩去,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身边有断裂的草叶大片飞起,师傅在我凌厉的反击下被逼得一直后退。

这样的场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遍,乃至于轻易就能脑海中清晰浮现,仿若一切就在眼前,甚至还可以感觉到飘荡的草叶飞速擦过脸庞时粗糙柔腻的质感,还有那夹杂着泥土和草腥味甘甜的风。

每次我认为就要赢了时候,看到的总是手中的剑飞起,接着便是师傅的剑便架在眼前。

他的剑有时会突然快到无法招架,连招式都看不清楚。

我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在我要胜的时候功亏一篑。

但每次这么问,他都笑而不语。

师傅一向都沉默寡言,因此平日他说的每句话我都会牢记在心。

唯独此刻,在我筋疲力尽到听不进半句的时候,他却总是会滔滔不绝。

输到麻木的时候,我会把手中的剑扔到一边,随心随性地望那草地上一躺,看他慢慢收剑回鞘,在我的身边悠然坐下。

夕阳在翠绿的青草丛中剪下他削瘦的背影。

长久的沉默后,师傅会挥手择一根草叶衔在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这这那那。

好多已经记不起来,脑中只剩下零星琐碎的只言片语:

不要总是问为什么?很多事情原因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经不起询问。

一个人对死亡的看法决定他对待生活的态度。

剑是杀人的工具,剑术是杀人的伎俩,任何华丽的招式都无法遮遮盖这个真实。

正因如此,要索取一个人的性命,简单而直接才是最奏效的,出招越多,破绽就越多。

能把挥出的每一剑都当作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那无论从速、力还是技,都会有凌驾于招数本身的威力。

七濑、八欠、九伤三招看似连贯,却未必需要连贯,若套路早已被对手洞悉,即便是一气呵成,也未必能增你分毫优势。

若能参破这点,你的剑法,便是柳暗花明,另一番造诣。

这天下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一小部分人创造体制,将其他人规束在看不见的方圆中。

日子久了,人们就会习惯那种在体制之下的生活,自然而然地维持,不会轻易打破。

这在江山社稷,或是好事,但对剑法来说,绝非如此。

任何一门武学招式,大多是从实战得来。

历经数代宗师之手,在江湖中把所创的武学改进传承,才有了今天的套路和规制。

对手招式如何破解,杀机如何展露,在一些前辈的武学秘籍中都能够找到,这就是我们学习意义的所在。

若后人一旦放弃改良和精进这门武学,固守某一套路,这些所谓的精髓马上便会成为鸡肋,再挤不出一点更多的价值。

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输半招,便有可能搭上整条性命。花拳绣腿,终不如毒酒一杯更有克敌制胜的价值。

所以好的武艺,不会在乎招式本身,而更在乎让使用者发挥源自于自身的力量。

天草,你需要领悟的,是我的剑,而非我的招。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如果触景生情的话,也许我还能想起更多。然而印象最深刻的,终究还是这几句。

毕竟在我后来闯荡江湖的几年中,这些散乱的词句让我受益匪浅,甚至救过我的性命。

唯独有一段话,是不需回忆就能记起的。

那瞬间无心的一笔,将我的前世今生都葬在无限的等待和轮回中,不断地重复。

云卷云舒,草枯草荣。

刹那呆望,眼前便荒芜出当年的景象,耳边仍旧是那段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语。

那年,雨水丰沛,后山的草长得特别茂盛,躺在绵软的草地上,时而有和煦的风撞进怀里。

云彩的影子悠悠地从身上擦过,把天空割裂成一大块儿一大块儿,就像收割过的田垄。

云朵边锋里漏下的阳光,温柔而稀薄显不出一丝暴烈,有绵亘而深邃的暖意。

身下厚厚的草甸和天上随风飘过的闲云,一整个秋天的疲惫都在米黄色阳光里安静地晾晒着。

那是我出山的前一年。

彼时,我依旧未能胜过师傅,可他终再不能赢我半招。

师傅的那把惊云和我手中的草薙你来我往地交错。

锋刃划开大片的的草叶,断开的叶片在剑气中汹涌,如同浪潮一般排山倒海。

白云苍狗募地变幻,伴着剑的碰撞声投在地上的影悠悠游过苍绿的旷野。

局势一直僵持,时间安静地流逝,熟悉的光影在眼前清晰的晃动——天上缓缓漂动的流云、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草甸、被剑的锋刃割下在剑气中汹涌的草叶、锋刃反射出天空中的明媚。

退步,躲避,格挡,反击,进攻,回避……

你进我退,你攻我守,直到我们俩再拿不起剑。

能在师傅收剑回翘的时候手中仍然握着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师傅眯起眼,望着我笑。

我将双臂枕在头下,望着空中的流云,听到他说:

你看这地上的草,它们到冬天就会全部枯死,明年春天这里又会绿草如茵,但你要知道,那已经不是今年曾被你压在身下的草了。江湖,太多的人事飘零、阴谋恩怨,纷纷扰扰,若能隐退江湖开家客栈,与几个老友把酒言欢,也不枉此生。

这段话镌入我心之深,以致很久以后我再考虑自己如果不再拿剑还可以再做些什么时,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年风中飘飞的草叶和碧空里的流云,还有师傅口中可以跟老友把酒言欢的客栈。

于是许多年后,我将那把与自己寸步不离的草薙沉入西湖底,在湖畔开了一家名唤流云芜草的客栈。

我不大确定我这样做是否是为了却师傅未能完成的心愿,但我坚信这样就能幸福,就能把师傅他老人家都未曾得到的幸福都纳入我的余生。

岁末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霄。

离开江陵的第十年,大雪入夜,我站在柜台拨弄着手中的算盘,思忖着这个月购入酒窖的新酒数量以及窖中尚存往的陈酿。

那年天降祥瑞,一入冬便开始下雪。

这般的瑞雪寒冬,使得烧黄二酒卖得特别好,以至于将开店来的窖存全都搬出仍供不应求。

窗外雪落无声,我低头呵气,暖暖已经有些发木的手指。

掌柜,温壶上好的陈酿,再配两道清淡的素菜。

那声音有如山涧清泉,清脆悦耳,却又缠揉三分妩媚,撩人心性。

门开,一阵淡雅的脂粉馨香随风而入。

两位来客在门口褪去披风,抖抖身上的落雪,着靠近柜台的桌前坐下。

小二上前,一一打点好两位客人所要的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