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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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九叶草(二)

一个客栈要想经营下去总会需要一些老主顾的照顾和捧场,就像任何一家好的酒馆都有一大批回头客。

九是我这个店铺比较特别的老主顾之一。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的称呼,只因为他总在每年的九月初九,出现在客栈内堂第九个窗前的九龙桌前,无剑,袖手坐着,胸前佩一挂明亮的九眼天珠。那本是佛家入定的灵物,他的扮相一看就知不是佛门中人,却那样张扬地将它佩戴在胸前。

第一次见他时,那支九眼天珠曾让我愈发的觉得他有眼无珠。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有足够的原因和理由的。因为那天他刚坐下,我还没来的及差小二上前问他打火还是住店,就有二九一十八个虎背熊腰的秃驴杀气腾腾地冲进来,围定九坐的那张桌。

为首的手执一把九环锡杖“叮”地一声点地,我便感到整个店铺都随之一震。

蟊贼!你伤我少林执事弟子,逼死掌门智空方丈,夺我镇寺之宝。这笔血债,我达摩堂十八罗汉定今天要着你清算!执杖僧人厉喝一声,店内便再无其他客人。

呵,智空技不如人,将九眼天珠输于我手,愧对先人饮恨自杀。这比武本就是愿赌服输的事情,与我何干?尔等却这般不讲道理,通通归咎于我。他气定神闲,毫无惧色。罢,若定要清算,那就连上次你们这些秃驴出尔反尔、出言不逊的帐一并清了吧。

他别过看着窗外的脸,慢慢站起身,并起食、中两指,倏地当空一挥,十八个秃驴旋即飞出店外,撞坏了店内的一些桌椅和几扇窗户。

他转向柜台这边看定我,脸上有干净的笑。

他说:一壶好酒,再来一碗热粥,配上几斤的牛肉,我说掌柜的三两银够不够。漫天烟雨落寞,江南的客栈人多,牧草有没有,我马儿有些瘦。

怕是不够。我噼噼啪啪打着算盘,故作惊慌道:店面修缮的费用,惊走我那些客官的赔偿,一共九百两。

九百两?你抢啊?!他仍笑着,扔给我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酒要好,粥要温,肉要嫩,麻烦快点。马在后面的厩里,是一匹三岁大的乌骓,要上好的草料。

慢用。我将酒菜端到他桌前。阁下何以赢得少林神僧智空禅师?

因为他笨嘛。他呷一口酒,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何以见得?

因为他叫智空啊。

我无语。

阁下又为何挑战智空?所为何物?可是天珠?

非,为求一败。

敢问阁下大名。

曾经有剑,因而有名。现已无剑,亦无名。

阁下应叫独孤求败。

他抬头看定我,眼睛漆黑深邃如夜空下的海洋。

此话怎讲?他问。

求败者,定孑然一身,也定孤独一世。

他笑。掌柜的可赏脸与我对饮几杯?

谢。我在他对面坐定。阁下刚才招式何名?

掌柜可是江湖中人?

不,只是好奇。想藉先生之口多了解一些江湖人事。

他沉思片刻,淡淡答道:独孤九剑。

既是剑法为何不见先生亮剑?

我即是剑,剑即是我,一直都在你眼前,又何需亮剑?

我笑,然后劝酒。

那年的九月初九,我们第一次见面。九穿一身素白长衫,两缕长髯,剑眉星目,玉树临风,无剑,袖手坐着,胸前佩一支九眼天珠,脸上有干净的笑,眼神中有汤药般清苦的味道。

九每年的九月初九都会来,坐客栈内堂第九个窗前的九龙桌,要壶烧刀子,一碗热粥,几斤牛肉,付三两银。我问他:这里有花雕、女儿红甚至更好的酒,为什么你却唯独只喝烧刀。

他说这酒让他想起败的感觉,辛辣而锋利的液体划过咽喉,也便有一丝不干和惶恐划过心头,醉时有种血液喷溅的错觉,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可望而不可求的感觉。

我笑他矫情,一人若想求败,不赢便可,他却逆流而上,南辕北辙。

听到这话时,九显得格外的安静,细细地咄着酒碗中的烧刀,一口一口,直至一滴不剩。

掌柜,没酒了,我能再喝一坛么?

他将半个身子斜靠着酒桌,头枕在举着空碗的胳膊,望着我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眼波散荡,漾起深深的忧郁。

你喝醉了。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吩咐小二。

给他沏壶店里最好的铁观音……

就像我一直不知道九的真名,我一直都不知九为何如此执着而又茫然地寻找一个能打败甚至杀掉自己的人。

或许,他已经告诉我理由,只是我觉得那并不能称之为理由。因为其中的某些结,他没解开,我也一直未能参透。

我依稀记得他提及一些事情的时候,总会剑眉微蹙,锁一丝阴霾在眉宇间。

他说他初涉江湖,只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在宅后的一片竹林练剑。在歇息时相背而坐,听鸟啭莺啼,看竹影翩跹。她吻他的颈,在他耳畔低语:我会嫁给一个最好的剑客,与他成为叱咤风云的恩爱侠侣,傲视武林,踏遍中原,羡煞旁人。

为了这句话,他执一把绝世好剑踏足江湖,挑战武林各门各派高手,掀起多少轩然大波。当他功成名就之后再回到当年与恋人相扶相衬、执手练剑的山庄时,她已嫁作人妇。而她的丈夫,就是他要挑战的下一个对手。之后的结局不言而喻,她的丈夫一败涂地,没有死在他的木剑之下,却也没有活着,整个山庄一夜之间威名扫地,荒落颓败。

他仍深爱着她,却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也依旧挂念青梅竹马的他,却终要恨他一辈子。

离开名剑山庄时,他背对夕阳。

五月,那山上的油桐花开,片片飘飞似雪。

那把木剑,他把它埋了。

从那时起,他不再用剑。

上穷碧落下黄泉,众里寻她已惘然。赤子之手两相牵,痴心情长连一线。

他轻声念着那年与她同修的痴心情长剑的剑诀,急闷一口酒,呛得泪流满面,几欲撒手人寰。

临走时,我对他说:不胜,何需求败?若不开心,不如退隐江湖。

他道:不是不想,只是没有选择。我后悔在江湖中游走,因为每迈一步,都不能回头。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翻身上马,然后大声诵道:十年砺剑江湖梦,一骑红尘啸北风。

我坐在柜台前,噼噼啪啪拨着算盘,想着窗外绝尘而去的九,想着夜幕下的月落乌啼。我知道,他喝醉了。

之后,我依然在每年的九月初九吩咐小二空下内堂第九个窗前那张九龙桌、温一碗热粥、切几斤牛肉,并为他亲手烫壶烧刀。

但他,终没再次出现。

三年后的仲秋,我偶然翻阅落脚客栈专门撰写武林野史的查良镛的手稿时,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独孤求败,原名不详。少年时以一柄名剑踏足江湖,名扬天下;后以一柄无锋无刃、大巧不工的玄铁重剑力挫群雄,少有败绩;又执一柄木剑遨游天下,为能找到可与一战的对手欣喜若狂;终不再用剑,为求一败而不可得,郁郁而终,终生未收一徒。枉其所创“独孤九剑”乃旷世奇技,可叹后继无人。

我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天长地久,九一直都没有胜过的人其实是他自己。我也再没亲手为其他任何人烫过酒,因为配品我亲手烫的烧刀的人,已经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