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一过,才渐渐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
南方的秋向来不及北方的,清淡得几乎快要品不出味道,草木凋谢的尤其缓慢,又多雨而少风,天不蓝草不绿的岁月,就这样潮湿暧昧地胶着在夏冬之间。
看不见雁荡轻行、枯叶落蕊,亦听不到飒风寒蝉、秋虫凄唱的秋天,耳目都濡染在市井繁华、熙熙攘攘的红尘俗世中,不由得让人自失起来。
疏离了山水田园,又淡漠了春秋时令,继而生活也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分量。
内堂早就客满为患。
站在柜台前,望着端茶跑菜、点菜结账、里里外外跑进跑出的杜凯和另外几位学徒的小厮,心中忽然感到有些酸涩。
正是晌午用膳的时候,内堂轰乱嘈杂,蜂巢一般的声音。
手指在算盘上下翻飞,已经核算好账目的菜单从手下一张张翻过,然后小二便将核好的账单交与客人。
客人多是市井小民,大抵都是给些碎银和现钱。
偶尔有在二楼雅间饮宴亲朋的大户人家,结账时才付钱庄的汇票。
而那些老主顾,又是将账赊记在账本中。
所有的这些账目,一码是一码,不能混杂,更不能记错。
琐碎的菜价看到眼花,拨着算盘的手指也开始隐隐作痛。
忽然怀念起以前一剑一行囊,无牵无挂,浪迹天涯的日子。
仔细想来,却又觉得有些好笑,转而自嘲起来:人大抵都是这样子,在面对失去的东西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怀恋。
那时生死一线或风餐露宿都是经常。
独自漂泊异乡,上无遮阳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日子也早就习惯。
唯独不能忍受的,便是饥饿。
从脾胃最先烧起来的衰渴,进而转作从心底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透出的无力和虚弱,由内而外潜移默化地逐渐摧毁你原本坚强的意志。
那种煎熬不同于任何伤痛,并非想象中那样刻骨铭心,就像某种慢性的毒药,在血脉中一点点积累到致命的剂量,然后不可遏止地爆发,铺天盖地。
从腑脏最先开始,继而逐渐侵蚀掉整个灵魂。
有一年归德府(明朝河南分设8府,分别为:开封、河南(洛阳)、归德(商丘)、南阳、汝宁(汝南)、卫辉、彰德(安阳)和怀庆(沁阳)。在开封还驻有周王。)闹饥荒。
因为没有凑够行路的盘缠,我正好被困在那里,曾亲眼看到饥民为求果腹易子而食的惨象。
还有那些吃观音土充饥的儿童,肚皮透明通亮滚圆,肠胃都清晰可见。
即便这样饿殍遍野的景象,却丝毫不打扰那些富绅大户们朱门之内歌舞饮宴的雅兴。
那年中秋,我为了两只鸡蛋和几张杂粮煎饼,杀光了在寿五楼喝酒的太尉府刀客。
看着那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的尸体,我轻轻挥手甩掉草薙上的血渍,然后转身慢慢收剑回鞘,顺手端起桌上还没喝完的酒碗,将残酒一饮而尽。
掌柜。
我趴在柜台,对着蹲在里面缩成一团的掌柜轻声问道。
大……大侠饶命。
没有人要你的命,掌柜,站起来说话。
他抱着头站起来,身体抖得好像寒风中的树叶。
生意怎么样?
虽……虽不及往年,但比起那些灾民,尚可维生……
我从在那些刀客身上摸出来的钱袋里掏出两锭银子,把剩下的银两连同钱袋一起扔到柜台上。
这是那些人的酒钱。我用剑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谢……谢大侠。掌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柜台上鼓鼓的钱袋上,却迟迟不敢动手去取。
我随手捏过桌上一只还温热的鸡腿叼在嘴里,在大批官兵还没赶到之前离开了酒楼。
飞身跃出酒楼的那一刻,想起师傅曾说过的想要开家客栈的心愿。
回头瞥了一眼那酒楼高大阔气的门楼牌面,忽然萌生出想要开家客栈过安稳日子的心念。
离开归德府的时候,我对那个要雇我去杀人的农人说:
算你走运,仅用了两只鸡蛋和几张煎饼就报了你妻儿的仇,这世上有多少人有仇不能报?
有些东西丢了就再拿不回来,不如珍惜现在拥有的。要知道,以后如果再想买谁的命,绝对不会是这个价钱。
他很知足,千恩万谢地将我送到关口。
我问他以后什么打算。
活下去,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希望能闯出个名堂。他回答。
我眯起眼睛,阳光在我们头顶一缕一缕地晃动,抚过他黝黑的脸,还有他面颊上那群刀客留下的十字伤疤。
很难想象一个亲眼看着自己妻儿被强人所害的男人是靠什么样意志活到现在的。
遇到过很多人,大多已经没什么印象。
但那张有着十字伤疤的黝黑面孔却记得特别清楚。
他鼻翼两边深长的纹路,沟壑一般一直迁延到嘴角。
命相书里说,脸上看得到这条线的人,有能够承担痛苦和隐忍坚毅的性格。
如果你不是觉得自己足够强大,那最好还是多做些与人有益无害的事情。
这不是什么高台教化,我也无意多做些什么劝人向善的言辞。
我只是觉得这样会让自己活得容易一些。
人命的脆弱,自不用多说。
许多人都可以杀你或者帮你,他们随时都可以这么做,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如果真是这样,你愿意给人一个帮你的理由还是杀你的理由呢?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王不仁,以黎民为刍狗。
其实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权势,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把别人当作刍狗的。
比如那天的饥荒,那些在饥荒中被老天收了性命的庶民。
比如那些太尉府的刀客。
****那农人之妻的时候,他们以她的儿子相要挟,把她当作物件一样尽情玩弄,最后不但杀了她的儿子,又将那女人凌辱致死。
他们几曾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剑客手上。
十三条人命,被一把剑同两只鸡蛋和几张煎饼画上了等号。
究竟是谁不仁?谁又作了谁的刍狗?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刀光剑影,恩怨情仇,本来只是这尘世喧嚣中的涓涓细流,却被时间和命运纠结在一起,积成河川,最后汇成了江湖。
谁求来腥风血雨,谁又掀起惊涛骇浪?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谁都可以不仁,谁都是刍狗。
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的有了这家客栈和这般波澜不惊的生活。
如今却不知为何会因为这点琐碎的劳神小事,就轻易割舍了自己苦心孤诣许多年的愿望,缅怀起以前在江湖中刀剑如梦、漂泊无依的日子。
这样的感受,想必很多人也都曾经有过。
很多人都不习惯一直固守着某种生活状态,希望新的尝试或者回到从前。
看见一座山,会想要翻过去看看山的另一边是什么。
其实,许多美好的事情都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中的。
翻过那座山以后,可能看见的还是一座山,没准会认为这边的风景更好一些。
只是这时,很多人都已经无法回头了。
饥饿、漂泊、身心的疲惫、苍凉或是绝望,同生死比起来,都是再细微不过的感受,构成你回忆中与众不同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