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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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杀破狼(二) (2)

江浙地区的田地市价丰年六十石谷歉年五十石谷一亩,让那些丝绸大户们去买便是。

唉,今年的稻子已经长到五成,那些稻农不会轻易就把地里长势正旺的秧苗毁了的,再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那些丝绸大户哪个不是倚仗朝中的势力,他们也不会愿意花这么多钱去买地。

这么说,这端午汛新安江的大水是……

谭纶点头,笑道,天灾可防,人祸难测啊。

我不尽哑然,暗叹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亏得这帮人想得出来。

可是只淹了淳安和建德两县啊,如此一来,借此机会贱买稻农田地的事情不是就黄了么?

呵呵,其他县的稻农自然是逃过一劫,可是淳安和建德呢?

这……

这也正是这些时日,困扰张大人的首件大事。

那张太岳要我做什么事情呢?

救人。

谁?

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现任福建南平教谕,尝被南平的读书人戏称为“海笔架”。

笔架?

哈,掌柜有所不知,谭纶伸手拿起筷子吃口菜道:据说一日延平知府率了一班官员巡查县学,学堂中从学生到教谕都跪着迎接,唯独他海瑞以为师威尊于官威,立而不跪,只作揖礼。一排三人,两边的教谕都已经跪下,唯独他杵在那里,一眼望去就像个山字笔架,海笔架之名也就因此传开。

如此看来,倒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呢。

我将酒杯斟满,轻呷一口,恍然大悟,莫非……张居正他……

掌柜猜得没错,张大人正是要此人出任淳安县令,替淳安百姓争一条活路。

一个县令又能有什么作用,再说情势所逼再加上那些支持改稻为桑的官吏施压,难保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能够拿得住。

我这里有他给写的一篇文,因为写得不错,所以已经通篇记背下来,掌柜可有兴趣听一下?

洗耳恭听。我道,毕恭毕敬地为谭纶斟满面前的酒杯。

谭纶喝一口酒,清清嗓子,轻声诵道:

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以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儿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

好!我咂咂嘴赞道,寥寥数笔,将官府大户兼并农田的弊害说得这般明晰透彻,又能心系黎民,胸怀社稷,此人真乃国士。

掌柜亦是这么认为?如今淳安建德两县受了灾,改稻为桑却仍要实行,但又不能为了多产这几十万匹丝绸让百姓没有饭吃。浙江已是风口浪尖之地,尤其是那两个受灾县,农民没有饭吃,便定会谋反。此人是一把宝剑,能救百姓于水火者,非此人莫属。

淳安原来的县令呢?

呵呵,谭纶不紧不慢道,因为贪墨修筑河道的公款致使新安江大堤决口,淳安和建德两县的知县已经被胡部堂斩了,一并的还有河道衙门的河道监修李玄。

即使有罪也应该押解进京再审啊,不通报朝廷直接先斩后奏,哼,分明就是给严党的作了替罪羊么。我冷笑道。

胡宗宪是浙直总督又领兵部尚书衔兼巡抚,他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况且此人做事向来谨慎,他虽是为了百姓和社稷着想,但严阁老也仍旧还是他的恩师,于他有知遇之恩。所以纵使严党做的再怎么过分,要想通过他把严党这些事情抖出来是断不可能的,而且他这样处境也着实不便跟严党的那帮人力争。

谭纶微微一顿,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接着道:从改稻为桑的国策乃至新安江的大水都是是严党等人一手炮制,只怕他们不会让海瑞这样一个人来搅了他们的局。建德知县王用汲在调任之前是昆山知县,又是领受吏部的调令,严党动不了他。这海瑞不过一个个小小的教谕,家境贫苦,房居简陋,又地处偏僻之处,调令昨日刚从吏部发出,从接到调冷到海瑞来杭州接淳安知县的印绶,这中间存在太多变数。而且海瑞是个有名的孝子,又是一脉单传,膝下只有一女,他出任淳安知县本就有所顾及,若是海母一旦落入严党的人手中,海瑞要想在淳安一展拳脚怕也难了。

你是说,严党和张居正都把赌注都压到了这个海刚峰身上?我问道。

这也正是张大人想要先生出山的原因。谭纶满心期待地看着我,手指焦躁地拨弄着空空的酒杯。

见我有些犹疑,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没有封缄的信。

这是张大人写给海瑞的信,张大人交代,必要时请您过目。

写给海瑞的信笺,却要我先拆看?

我满腹狐疑地接过信笺,抽出其中的信函,在手中摊展开来。

信中道:

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读罢三遍,我才渐渐揣测出张居正作这封信的目的。

好一个公之母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为天下人之女啊,张居正知道淳安的知府这个差事不好做,海瑞这一去,很可能就是风萧水寒壮士不反。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说什么海门姓字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这分明就是暗示海瑞移孝作忠。

同时,他让我先读这封信,大有策动我重出江湖的意思。言外之意是问我,海门一脉单传,又有老母在堂,尚能以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为重,冒死赴任淳安知县,我这条孑然一身的烂命又何惜为这个海笔架保驾护航几天?

这样的慷慨言辞,对于海瑞来说固然是发乎情,止乎礼,但是对我却无半点说服力,一来我已经退隐江湖这么多年,这又不是张居正自己的事情,于私而言我没有义务冒这么大的风险出山;二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店掌柜,亦没有那些在朝为官那帮清流们兼济天下的责任。

至于什么社稷存亡,家国大义,就更与我相去甚远了。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我实在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想让自己的姓字“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人老了,都想安定下来,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天草四郎了,那把劈风斩月的草薙也早已经沉入湖底,很多人我不想见,很多事情也不想记起。

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天晓得我那镇日无心镇日闲的掌柜生活会不会因为这次出手而“风萧水寒,一去不返”。我并不怕死,但我仍旧贪生,贪恋这种安定的市井生活

这个忙,在下的确是爱莫能助。我将张居正写给海瑞的那封信装进信笺,转手递还给他。

谭纶接过信笺,脸色穆然黯淡下来,默然无语,猛地伸手捞过将酒壶,对着壶嘴咚咚咚一口灌下。

叨扰掌柜了,在下告辞!

谭纶啪得一声将喝干的空酒壶拍在桌上,起身步向门口。

谭大人且慢……我轻声喝住谭纶。可听我把话说完?

谭纶在门口站住身。

出了店门,先不要急着立即动身去南平,你可以先行在杭州城内转转,见到乞丐,将这个绿玉令牌给他,让他带你去见帮主,将此事说与他听,自会有人帮你。我从怀中摸出一个刻着“铃”字的狗头玉牌递给谭纶,接着道: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丐帮耳目众多,会比我一个店掌柜更有帮助的。

谭纶微微一顿,转身诘问道:面对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几个乞丐管什么事儿?

丐帮的本门绝学莲花落阵,想必谭大人没有见识过,但威震八方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法总该听说过吧,有丐帮相助不会有问题的,至少不比以我一人之力保海瑞一家更有问题。

丐帮……谭纶一脸狐疑。丐帮,真的会出手相助?

我笑着站起身,当今丐帮帮主雷铃坤是条血气方刚的汉子,你把这绿玉令牌交到他手上,跟他道明事情的原委,他肯定责无旁贷,只是……

嗯?

只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尉迟天草这个名字,也不要说是我要你去找他就是。

谭纶接过我手上的令牌,抱拳作揖,匆匆离去。

我坐在风沙渡靠近窗台的座位上,喝一口酒,吃两口菜,看这阳光将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的叶子的轮廓大片大片地画在地上。

为什么会把雷铃坤也牵扯进来,是害怕让张居正失望,怕淳安建德那几十万黎民的度不过荒年?

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