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刚泛起一点儿鱼肚白的时候,打更的公公就把梆子敲得震天得响——今儿终于不怕吵醒谁了,就怕该吵醒的没醒得过来。
皇上召集大臣会极门议事,也不知道多大的事儿,先皇刚去,这几天正是破旧立新的当口,容不得半点差池。
三五双官靴内八外八状踱着梯形的官步四面八方地汇集过来,不徐不疾地踏在皇城厚重的青石板路上,旁边偶尔飞驰而过几顶倍儿有范儿的奢华轿子,轿夫低沉但却很有节奏的嘿咻声铿锵有力地一路迁延过去。
官靴的主人终于凑在了一起个个无精打采地抱拳作揖,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叫着对方的姓氏互道早安,继而长臂猿似得垂着两条胳臂,萎靡不振地向会极门去了。
视野的尽头红红的墙根儿底下泛起滚滚的烟尘,一个梁冠先旱苗得雨似得拔地而起,紧接着是一张神采奕奕的脸儿,然后是赤罗青缘的朝服,蔽膝革带,皂青色的官靴——高拱没坐轿子,走着上朝的,俩腿晃得都快看不见影了,穿过刚才的一行人,长驱直入会极门了。
那帮朝臣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阵红色的旋风呼啦啦从身边刮过,心里都琢磨着这谁这么不懂规矩呢,横冲直撞地连个招呼都不打,望那背影儿端详了半天才认出是穿着朝服的内阁首辅高拱,都乐了,有关系比较铁的拢嘴冲那背影喊:高大人,收了神通吧……
这一刻的高拱,心情是非常激动的,他等这一天等的花儿都快干吧了。自从穆宗驾崩以后,冯保的气焰就一天大过一天,他先坐上司礼掌印太监的位置,现在又用中旨提督东厂。司礼掌印管的宫内,提督东厂便管到宫外来。
这样内外兼管的职衔儿对身为内阁首辅的高大人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压力。司礼监的权势多大姑且不提,东厂啊,那可不是一般重要的衙门,大明朝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都是那儿弄出来的,有些连内阁都不知道的机要都在东厂封着呢。都说大内高手如云,高手都哪儿呢,一个是镇抚司,另外一个就是东厂,别小看这帮太监,如今江湖中最具盛名的两门武功《葵花宝典》和《碧血剑谱》就是当年宋朝的一个太监写出来的。
掌了印,又提督了东厂,冯保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皇帝幼弱,眼看朝政大权就要落到一帮阉人手里,你想高拱能干么?他认定自己和张居正、高仪,是顾命大臣,他要报答穆宗皇帝,也要辅佐神宗皇帝;自己是首辅,更加责无旁贷。
这场宫内的争斗高拱取的攻势,当然一刻也不懈怠。
高拱的策略很简单,靠着外庭的实力,大张旗鼓地废掉冯保。
先是撺掇六科给事中程文,十三道御史刘良弼等一齐上奏疏,历数冯保的罪状。
再是让礼部都给事中陆树德和吏部都给事中雒遵上疏弹劾冯保。
陆树德抓的是冯保掌司礼监大印这条小辫子,他的奏疏说:“先帝甫崩,忽传冯保掌司礼监。果先帝意,何不传示数日前,乃在弥留后?果陛下意,则哀痛方深,万几未御,何暇念中官?”
瞅见了没,这话问得一针见血——究竟是谁让冯保掌了司礼监的大印。这不明摆着么,冯保钻了先帝驾崩的空子,做的一个矫诏,这要论起来罪当诛九族的。假传圣旨这罪名一旦成立,冯保将死无葬身之地。
雒遵是高拱的门生,也是文官带武将,在朝中说话也是颇有分量。他见神宗坐朝的时候,冯保站在御座旁边,于是在奏疏里说:保一侍从之仆,乃敢立天子宝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这话说的也是在情在理儿的——上窃君威,下欺国臣,你冯保一个太监这般狐假虎威做的也太过了。
隆庆四年以来,高拱和言官们打成一片,久已是公开的事实。
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管理内外章奏,再加上东厂的耳目,那些奏疏,还有上疏那些人的意图,冯保比谁都要心知肚明。
高拱原本也没打算瞒着冯保,他晓得奏疏上去了,皇上便会发交内阁拟旨,权柄在自己手里,不愁冯保有什么办法。索性自己也参上一本,请把司礼监掌理章奏的大权,交还内阁。
既然他准备负全责,固然他可也以要求揽全权。
用高拱自己的话说,他只准备用“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扳倒一个横行跋扈的内监。
奏疏已经呈上去了,什么时候可以拔掉冯保这个眼中钉呢?
高拱认为——就在今天。
朝臣位列两班站在台阶下面,一会儿,一个不阴不阳的调门儿高喊“皇上驾到”。
众大臣高呼万岁,齐刷刷地叩拜。
一个京腔京韵的童音扯着嗓子喊道:众爱卿平身。
声音没有穿透人墙,后面的大臣看到前面的人先站起来了,自己也跟着站起身,远远望去就是一排人浪。
高拱站在浪头,刚升起的阳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跟个铜人儿似得。
铜人眯着眼儿,逆着光抬眼向台阶望去,有那么一瞬间,那快眯成缝儿的眼睛忽然瞪圆了,接着汗就下来了。
那一刹那的凝视,已经让他原本热血沸腾的心,忽然拔凉拔凉的——少年皇帝的身边站着的,正是那个自己一心想要掀翻的阉人,冯保。
铜人抖着手擦汗,铜人牙齿开始微微颤动,紧接着铜人连脸上的条条沟壑也跟着颤动起来,铜人觉得自己都快成了泥人了——泥菩萨过江。
冯保高声道:传皇后、皇贵妃和皇上口谕。
众人闻言再跪,心里都合计着是台阶上那主仆二人八成串通了好了戏弄他们这班朝臣的——让人起来又跪下,不带这样折腾人玩儿的。
冯保扬着眉毛,大声的宣旨:
告尔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日,“东宫年少,赖尔辅导。”大学士拱揽权擅政,夺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便令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自今宜洗涤忠报,有蹈往辙,典刑处之,钦此。
众人领旨谢恩,起身。
那童音再次高喊:众卿家有事启奏,无事可以告退了。
大伙心里立马都明白——他们的内阁首辅高大人阴沟里翻船了。
众人作鸟兽散,有走的急的,连看都没看高拱一眼。
高拱仍作跪拜状,他想站起身来,试着挪了一下腿,那腿已经不是他的了,使了吃奶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压在手背上的额头抬了起来。
沐浴在晨曦中的,是一张老泪纵横的脸。
这是隆庆六年六月十六日,张居正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此时的他正在藏凤阁宽敞的后院中神情专注地拨弄着地上那个乱如朝局的蚁穴,漫不经心地敷衍着我的问话。
那声音道: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臣,叩见圣上。
刚刚回京的张居正站在大殿的中央,向御座上的少年叩拜。
先生请起。那少年道。
张居正站起身,望着面前自己的学生——也俨然不是当年裕王世子的模样了,。
先生近一步说话。
张居正一直走到御座前,撩袍跪下。
身体仍是不适?
蒙皇上眷顾,已经少有好转,稍事休息几天便可,未曾给假,只怕耽误国事。
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国家事重,只在内阁调理,不必给假。
居正叩头,承认在阁调理。
那少年又说:高拱去位,先生补任内阁首辅之职,凡事要先生尽心辅佐。先皇在时,每与朕提起先生,便多是赞赏之言,后来病中嘱托,让朕在国事上但有疑虑,可与先生商量。
张居正:圣上有事但问无妨。
少年:如今我大明朝国库亏空,内忧外患一直未曾间断,积贫积弱之势已成,先生可有富国强兵的良策?
张居正突然感到莫名的压力和巨大的喜悦,他觉着自己心里边儿开始鼓乐齐鸣,那声音扯天扯地,震耳欲聋,他正觉得这是喜庆的乐声,也是为为自己奏起的丧葬之乐。
张居正作涕零状,不能仰视,俯伏奏称: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敢不竭才尽忠,以图报称。方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祖宗旧制,不必纷纷更改。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又君道所当先者,伏望圣明留意。
少年抿着嘴笑:先生说的是。
张居正擦了一把眼泪:今天气盛暑,望皇上在宫中,慎起居,节饮食,以保养圣躬,茂膺万福。
朕知道了,与先生酒饭。那少年对身边的太监说。
张大人这边请。那太监站走到门口,欲引着张举着往赐宴的建极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