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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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雨霖铃(三) (2)

这样你来我往喝了三杯之后,言语渐渐多了起来,她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本生于京城城郊的开开始败落书生之家,家父几次参加科举不第,将一生的心血的都倾注到她的身上。在父亲的栽培下,霖五岁便能将数百首诗词倒背如流,七岁开始作诗,十一二岁时,便已名贯京城,为诸多文人所称道。十三岁被父亲嫁与当时的京兆尹温璋之子,以求光耀仕途,不想霖却不愿从命。接下来便发生了我们在在林中从群贼手中将她救出那幕。

那次一别之后,又发生何事?

我有些好奇,想知道她这三年的时间又经历些什么。

被家父寻回之后,我只是哭闹,作何也不愿嫁。家父迫于无奈只有退掉了那庄婚事,之后,便一病不起,断气时,家里已经为他的病花光了最后的积蓄。母亲变卖房产偿还父亲为求医所欠的债款,遣走了仆人,在柳巷云集的平康里找了一家便宜的住所,靠着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计,母女相依为命。一日,一位来自江陵的名门之后登门,说是慕名来访,并以江边柳做题,着小女赋诗,小女见其貌英武,气质儒雅,不似那般无理取闹的纨绔子弟,便认答作一首: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来人听罢,甚是惊奇小女才情。又对小女之前的习作一一仔细阅过,并详加指点。小女见与其交谈投机,又见来人平易敦厚,便索性将其认作师傅,以师徒之礼相待。

从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慰寒问暖,对小女诗作认真品评指点,对家母更是百般照顾。后来,家母身染重疾,也亏得有他寻医问药、仗义疏财,如此这般,从未间断,直到家母病故。

殓葬家母后,见小女无依无靠,他便承担起小女所有的饮食起居的费用,却从未戬越师徒之礼。小女见其对自己疼爱有加,遂以身相许,索性嫁给他,一半是为报恩,一半也是因爱慕其才情。这眉峰聚,便是他出资依小女心意而建。

如此说来,姑娘虽经历飘零之苦,丧亲之痛,但如今能有这般境遇,也算是不错啊,为何刚才曲中却作凄凉之音?

公子有所不知。她放下酒杯,专注地望着远处院中塘中月色下的睡莲,悲伤隐去,留下一阵微醉的空幻与清寂。小女虽嫁得一个品貌才情称得上是人杰的好夫君,却终究只是一妾。相公在江陵家中,已娶有一妻裴氏,相公赴京任职快盈漫一个月,却迟迟不见来接,三天两头的来信催促,夫君无奈,只好南下将家眷接来。不想此去半年,却杳无音讯。

若姑娘真的思念夫君,寻他便是。

相公曾言其妻裴氏为人性妒,未有书信,切不可南下。

你相公是江陵人氏?

江陵镜浦人氏。

可是当朝吏部左补阙李亿李子安大人?

正是。

这个圈子真的很小。歌舞声平的乱世,所有的恩怨兴衰都隐藏在表面的繁华之下。有恩怨便会有麻烦。江湖中的人,很多是靠替人解决麻烦维生的,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官场,无疑会是麻烦最多的地方。这样说来,很多朝中大员了解江湖之事,很多仗剑之人深谙官场之道也就不足为奇了。那李亿,我是听说过的,翰林出身,大致还算得上是个厚道之人,只是生性懦弱,迎风便倒。朝中改稻为桑之事便是他最先上疏提出恐有官员借机侵吞桑民田地的弊端,然而朝中奸党一施压,便立刻缄口不语,退回翰林院乖乖修他的史书去了。这样的男人,拿来托付终生,定不是什么上上之选。

我醉眼朦胧地望着眼前倚着手臂的霖,月光下犹如凝脂的肌肤,上衣滑下,露出背上削瘦的蝴蝶骨,幻觉中产生一种展翅欲飞的美艳。

伸手轻轻擦过她额前几根凌乱的头发。不经意间,她忽然警醒,抬起头看到是我,稍稍扬起的眼角转而又垂下,深叹一口气,移开视线,凝望天空的残月。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要无恨,月常圆。她轻声道,泪水从眼角顺着脸颊一直流下。

眼前忽然出现另一张面孔,同样玲珑、娇美的容貌,只是眉宇中少了几分桀傲,多了几分乖巧。那懊悔而又决绝的泪眼一直僵硬在我的梦中,无法逃避,亦无法挽回。

两张流着泪的面孔穿越时空,在虚幻和现实中交错重叠,连同我的心纠结在一起,是越来越清晰的疼痛。

可想过你父是因你而死?我漫不经心地问道,只是单纯的提醒她为了这样的今天所付出的代价。

她并没有当即回答,只是呆望着空中的月亮,许久才说。

确是我错,家父当初跟我提及婚事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对,只是后来想起自己若这样匆匆将身家幸福轻易托付他人,心有不甘,才作反悔。一方是朝中大员,另一方是自己辛苦栽培养大的女儿,如何取舍?看着家父一天天消瘦,我也曾心生愧疚,却没作任何退缩,甚至以死相逼。现在想想,家父家母都是为****累而死。

可曾后悔?

莫须有。她望着头上缺月,轻抿一口杯中的酒,形容透出几分憔悴。

我端起酒杯,将杯中盛满风霜的沁凉酒水一饮而尽。

是我那天饮的最后一杯。

忽然很想告诉她:每个人都需要慢慢接受生活里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产生的空缺,没有什么是不能缺少的,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是这样。

舍得舍得,有舍才会有得。

追求,由此岸到达彼岸,引渡自己的灵魂以获得片刻的安宁和满足的过程,犹如死亡。

有些有时候,它会比放弃令自己失去更多。

转而又想起她曾经说过那句喜欢自己选择命运的话,还是硬生生地将这些酒后之言压了回去,毕竟,她说得没错,不是么?

旁人为你挑选的东西,如若真的不好,又如何心甘??

欢乐或者痛苦都是自己的,即使别人给予,也始终无法抵达自己的内心,一旦有人将这些并非源自内心的情感抽离,剩下的,就只有寂寞。

写封信给他吧,纵使万般牵挂恋慕,你不说,他又如何知道?我说。

公子可愿为我走趟江南?

也罢,一封书信而已。

我点头,答应再帮她一次。

即便只是为了那坛名叫醉生梦死的绝酿。

走出眉峰聚的时候,月光淡淡铺满脚下的小径,可以清晰地听到潺潺的山涧安静奔流和虫鸟啼叫的细微声响,宁谧的夜色将身边的一切渲染得模糊而浪漫,美得跟假的一样。

我低头疾行,小跑,进而转作飞奔,跃向树梢,然后一根根地踏过,从一棵树跃向另一棵树,轻巧如点水的蜻蜓。

忽略周围的一切,也不去回忆刚才的美酒佳人。

我总是在尽力克制自己,不沉溺和贪恋过去。

就像一个行色匆匆的旅者,随时可以收拾起行囊,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不想被任何东西纠缠和牵绊,只是行走,相信脚下的路,却不在乎通往何方。

怀中揣着霖给我书笺散出淡淡的桂花香味,眼前浮现出她的泪眼,只是觉得跟一个人好像,一个让自己感觉幸福近在咫尺的女人,一个杀了自己最亲之人的女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替她走一趟江陵,也许,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曾经欠下的债,幻想能成全别人的幸福。

我伸手轻擦嘴角的残酒,纵身跃下眼前低矮的山崖。

穿过山口的风呼啦啦扫过身边崖上的杂草,我解开衣带,山风将外衫鼓起。

轻踏一脚山崖上突兀的岩石,向更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