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徒弟抢完利物,才来看救报仇。却见乐汤横躺在地,紧闭双目,白沫外滚。连忙抬入篷来,将合就的灵药灌救了半晌,才回过气来。众徒弟忙看台上人,已不知去向,方才着急,知去不远,一面着几个服事乐汤,其馀各执器械一齐追赶。追赶了十馀里远近,内中有个老成的立住说道:“我们俱是师父的徒弟,师父这般力气本事,尚且被他打去。只他本事力气,岂不比师父更加几倍?又得了师父这条铁棍,就赶上了,我们这些人不够他几棍打翻。追不出好来,反吃人笑。不如回去救好师父,才是正理。”众人见说得有理,遂又一哄奔回。
只说杨幺打了擂台,走出村中,两个押差只叫紧走。杨幺一面走着,一面将这铁棍不住的在手中捻弄,弄得十分得意,遂高高兴兴直走到日落,方寻店安歇。各吃了一番酒食,杨幺将铁棍放在身旁,然后睡着。到了天明起身,直走到下午,方得到了汴京城外。杨幺因有书信,急要去见孙节级,不便在城外安歇,一同入了城中。果然是皇都帝阙,鱼龙变化之邦,十分繁华富丽。因见天色渐晚,不便去见孙本,遂寻店歇下。
到了次日,三人各换了衣服出门。遂慢慢观看城中景致,实是非凡。怎见得?但见:
城池高大,府号开封;巷陌相连,州名汴水。南连吴楚,北接燕秦。砺山带河,居天下之中;地厚民丰,得四方之正。向前去,三十六条花巷,家家热闹;转过来,七十二座楼台,户户喧哗。行到可惊可怖之地,是五凤楼前,祥云霭霭,走到可欣可羡之处,是正阳门内,瑞气纷纷。远观长朝殿上琉璃瓦,近看万寿宫前椒粉墙。出入班分文武,居停分别军民。真是看之不尽,果乃玩之有馀。始知赫赫皇都,方信人烟辐辏。
杨幺同押差看玩了半日,杨幺忽说道:“我这人一时失检,既与人寄信,便当问明住处。这孙节级与我素不相识,京城广阔,不知住在那条街巷,只索寻人问明。”二人笑说道:“何必问人,他是开封府的节级,只到府前去问便知。”杨幺点头道:“还是你衙门人出身,果然有理。”遂一齐问到开封府来。正值府堂上审问事情,赶逐闲人,因此一时不便乱问。立了一会,见面前走出一个老成的人来,忙上前拱手问道:“动问老兄,贵衙门有个孙本,充做节级。在下要会他一面,因失记了他家住处,不便去寻,一径到此。不知可在府中?乞烦指引。”那人忽听见问着孙本,一时颜色俱变。忙看了杨幺一眼,也不回言,只低头而走。杨幺见这人光景,便不问他,遂让他走去,正要另自问人,却见这人走入小巷,在那里点头暗唤。杨幺连忙走来,这人方说道:“你们恁好大胆!幸喜人不留心,不曾被缉事使臣听见。又恰问的是我,倘或问着别人,怎么了得!”杨幺听了,暗暗动疑,忙随机说道:“在下是岳阳人,犯罪同押差在此经过。因知孙节级肯济人危急,为此望济。若看老兄恁般说,莫非他近日做了甚不循理的勾当?望乞说明。”这人道:“循理不循理我一时不便细说,现今被人出首他通同大盗,正在府堂审究,十分厉害。你再不可问人,忙些远去吧。”
杨幺正要再问,这人已是走远,因对两押差说道:“谁知他正值有事,可恨方才又不曾问得他住处。这里不便,只索到别处再问,好将这封金子与他家使唤。上下买嘱,岂不恰好。”说罢要走。两上押差忙拦住,悄悄说道:“这个去不得。你方才不听见说他通同大盗,被人首发,根究往来?你今这封书信,实不便送去。倘或被人识破,岂不自投罗网!前日骆庄做了人命干连,受屈受责。莫要又在开封府做盗贼人犯。误了限期。”杨幺听了,沉吟了半晌道:“受人之托,见人之危,必须做个了当才是。”二人忙说道:“莫若等日后寄来,也不差什么。”说罢便只催走。杨幺又暗想了一番,只得回到店中,取了包裹,出城而去。
原来孙本当日抵换放走了殷尚赤,倒也隐瞒得水泄不漏,绝无人知,暗暗喜欢。过了多时,不期去年中秋节令,东京城中家家俱要庆赏。十五这夜,各家自备酒席,大小男妇俱坐月下饮酒欢乐。这日孙本在狱中料理了一番,到了下午便就来家。家中妻子许蕙娘同着使女织锦在厨下收拾酒肴,孙本遂在堂中,叫终日跟随的小厮黑儿打扫堂前。孙本入内去取出一幅古画来,悬挂上面,香几上供了一贴纸神,是尊月光菩萨。两边摆一对古铜花樽,一个白净磁器香鼎。便焚起好香,不一时,里面先将素果、素点、素菜,织锦同着乳妈一替替托了出来,孙本在香几上摆满供。不一会,许蕙娘领着小哥走出堂来,织锦夹了一条红毡,铺在堂中。先自孙本在本朝上拜了四拜,然后许蕙娘同着小哥拜完。早见堂前月色照上阶头,黑儿已将桌子摆设中间,夫妻遂对面坐下,将小哥横坐在傍。织锦自同乳妈捧出果品、酒肴,摆列得齐齐整整。织锦同黑儿各执酒壶,左右立着筛酒。孙本与许蕙娘饮酒赏月,十分乐意。
饮了半晌,孙本忽停杯对着月儿,不觉连声叹息。许蕙娘见了,不胜惊讶,问道:“官人为何无故烦恼?你不见三星在天,明月入怀。家不丰而自足,无所求人;身不荣而自尊,人皆企仰。今夫妻、儿子皆欢聚于灯前月下,酌此美酒佳肴,较之平等人家,实出寻常万万。官人有何不足,作此烦恼?乞请开怀,莫使良辰虚度。”孙本似听不听,只不言语。许蕙娘见了着急,因又问道:“官人有甚心事不可告人?但夫妻间亦何必隐忍,作外人看?”孙本听了,便又长叹一声,只得说道:“我岂敢将娘子作外人看!孙本也没别件心事,只为对景偶触雄心。因思昔年习成武艺,在沙场中立得寸功,指望显名,峥嵘头角。不意命中淹蹇,遭本官忌,险致丧身。后得脱罪,在府中做了节级下役。又不意有缘,得与娘子配合,哥儿已是五周。若只处此,可谓荣辱无关,平安有幸矣。但我当此壮年,力挽千钧,胸存豪侠,不能卫霄奋翮,日在牢狱中检点罪囚。虽施小惠,常行小德,只不过称善于人而已,怎能使我吐气扬眉?是以有此叹息!”许蕙娘聪明,遂劝解说道:“人生困顿遭际,就如花木一般,无不因时而发。苟非其时,岂能强其挺秀吐芬。人患无大志,必致沉埋沟壑中而已。今官人有此大志存心,岂是蛰龙柙虎,为我母子作老死家庭计耶!莫若且待时来,自有机会。”
原来这许蕙娘是东京城中一个老秀士许教授的女儿,自小知书达礼。只因这许教授)年与族人争论,贫富难敌,遂屈陷在开封府狱中。孙本一力看觑,又替他上下告求,遂得释放还家。许教授感孙本情义,央媒将蕙娘嫁了孙本。只小得孙本两岁,今年是二十一岁,已嫁了五个年头,夫妻极是恩爱。
孙本听见妻子说话甚有道理,心中不觉一时快畅。因说道:“娘子说话,果是中听。”便叫:“取热酒来,我二人畅饮。”黑儿听了,忙取了热酒筛来。孙本连吃了数杯,便将这杯在手中看了几眼。许蕙娘见他吃到兴来,不胜欢喜,因见他看杯,遂会过意来。回头对织锦说道:“你去到房中橱内取出这只寿字玛瑙杯来,与官人吃酒,才得充量。”孙本听了,不胜欢喜道:“我正在此嫌这杯小,吃得闷人,不料娘子早见得到此,真可谓夫妇同心!”织锦遂入内去取杯。这黑儿在旁见他二人说说笑笑,正在忘情之际,便推说去取热酒,即转身走入,却不入内去惊动,只闪立在黑暗路口,张望内里。
原来这黑儿只得十八岁,自小在内服事,看着织锦长大。小时各不留心,这织锦今已十六,实知情意之时,在背后同黑儿有些言头带笑、语尾含情。黑儿便乘空去撩拨麻犯她,她便含嗔变脸,假作声张,使黑儿惊慌走避。及至黑儿忘情,她偏又丢情弄俏,勾勾引引,直引得黑儿一片身心常在魂梦中颠颠倒倒,只没个遇巧的所在做一手儿。这夜孙本、蕙娘对坐赏月,他两个立在身后,四只眼睛滴溜溜,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霎时并叠在一处,要想做天上月圆、人间成对,正看得十分动情,忽听见主母叫织锦入内取杯,便来闪立。等了半晌,早见织锦从亮处走来,见她走得将近,即上前拦腰搂住,不期织锦是个女子,从亮处走入黑处,已是心惊胆怯,忽"地有人搂上身来,只吓得心摇体战,嚷叫起来。早〔因〕惊战,将这寿字玛瑙杯失落在地。黑儿见她声张,忙捂住她的嘴道:“好姐姐,我是黑儿,趁此无人,早完心愿。”便用手探入腰间。织锦方知是黑儿,遂不声张,只双手推他开去。
谁知这声叫嚷,却被堂中许蕙娘听见,连叫织锦。黑儿才慌了手脚,遂放手去取酒。织锦连忙答应走出。只因这一走出,有分教:
须知近日无冤,盖因前世有仇,
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