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县尉细细看明,才知是错。因对乡人说道:“此物尔等乡人如何晓得?我常博览群书所载:雀入淮水为蛤,雉入大海为蜃。他能吐气,常在海边结成缕阁桥梁,桥梁是他长舌,亮灯是他眼睛,门户是他齿牙;若有人误上桥去,他便一口吸入腹中,顷刻消化。此乃妖蜃,你们误信是佛,饱其口腹。幸得射死,除了一方之害,你们怎么怪他!”因又说道:“从来正能胜邪。这个能射死妖魔,必是有些正直。如今这人在那里?”众人听得,惊惊喜喜道:“我们昨夜因是不知,一时错怪了他。他骑着一匹骡儿,想是过往的人。”秦虞侯听了,忙问道:“这骑骡的生得怎个模样?”众人道:“黑夜间却看不明白,除是到证果乡去问,敢怕有人认得。”危县尉道:“他那里怎么认得?”众人道:“有人传说曾在店中买面点吃。”
危县尉、秦虞侯听了,忙拨转马头,投入证果乡来,住在土谷神祠内,即拘唤了里老来,说道:“我是山东县尉,奉着秦枢密相公〔钓旨,〕押解银两进京。今早在前面泼皮堑中,被强人劫去银两,杀死多人,实是地方大事。闻得劫银大盗,在尔乡内窝藏,可速供出免罪。”众里老听了,方知是在此遇盗,便跪禀道:“小人乡中,俱系良善守分居民,信心念佛,并不为非,窝藏盗贼。”危县尉笑道:“怎推得这般干净?现有指称在你乡中买面食吃,你去唤那开面店的来,便有着落。”里老道:“只不知是那一家吃的?”危县尉道:“你去一总唤来。”里老去不多时,便同了十馀人来禀道:“村中往日,原没卖点食,只因昨夜人多热闹,故此开张,赚些钱钞过日。但出入人多,又无色认,怎晓得那一个是强人?”危县尉道:“话是说得有理,只为有因。昨有一人骑着骡来吃面食,可是有的?我今也不难为你们,只要说出这个人的面貌,生得怎个模样。若是相同,我就好挨查缉获。”众人听了,遂你推我说,便推出一家来道:“昨夜实有一人,同着三个到小人家吃面,小人也还认得。”遂将面貌说出道:“谁知今日人说射死妖魔的就是他,以后便不晓得了。”危县尉、秦虞侯听见面貌果是相同,即说道:“我今失去银两,事非小可,你既认得亲切,又是地方的事,可作个眼明人。我这里图形挨缉,他在此往来,必是近地村人,容易缉获。”遂叫人锁了这店家,一面备文书申报近府州县,一面飞报秦桧失去银两,一面着居民寻了画匠,画了王摩许多面貌,并示条,着人张挂。各村镇挨村挨里,逐家具结。危县尉不敢耽搁,遂自带入进京复命。秦虞候只得在神祠内,着人挨缉。
一时四处乡村皆挂得有形貌示条,又家家具结,遂结到马霳家来。这马霳叫做刮地雷黑疯子,是关外人。当初,他爹娘一日在山中砍柴,忽被乌云骤雨,雷电狂风,一时二人不能相顾,各自躲避。他娘躲入山岩隙内,不期走入一人,身且龙形,宛如人相,昏迷****。人去后,风雷雨止,回家得孕,遂生下他来,不两年他父亲亡过,母亲抚养,央人替他取名马霳。自小强横,到了大来,一发长成得惫赖。你道他怎个模样?他生得:
头大面圆,一块额颅横突出;身长力大,两双怪眼直睁圆。鼻孔撩天,气出有如烟管;洪声震地,行动实类奔牛。一张阔嘴,上下齿牙皆独骨;两个硬拳,左右手腕是一〔根〕。性烈拔山扛鼎,交情誓死同生。一味言憨性直,不知者尽道疯颠;满腔义重情真,知我者俱称侠汉。喜结弟兄并酒肉,舍此无他好;仇恨奸佞与贪夫,以外皆平等。上关气数降星辰,下报前冤生恶煞。
这马霳力大性凶,无人敢犯;幸喜孝顺老娘,再不违逆。在左近地方,挑卖私盐,养活老娘。不期被人嫉忌,不敢明做对头,暗去出首,被做公获着。被他半路行凶,逃脱回来,又杀了仇家,背着老娘连夜逃走,到河南瑞州境内九达里住下。见人吃的是淮盐,问明了路径,到楚州、江州一带地方贩卖,藏在家中;他便占了十数座村落,不许人买食官盐。他挑得起五百斤重担,半月往村中挑卖一次,其馀只闲在家,买酒肉来孝顺老娘,遂打造两把镔铁板刀,每把重四十斤,磨洗得泼风似快。常在酒后向空地处将两把板刀使动,叫人抛石,俱打不入去。远近乡人,知他勇力,他也不甚生事。过了多年,他老娘已是七十整。因听见佛到东天来度人,遂绝了荤酒,终日念佛。马霳再三苦劝,要娘吃荤酒,娘不肯,只得顺从,已是吃了两年。马霳只不敢在家中吃酒肉。
这夜老娘要来走桥上西天见佛,马霳没奈何,只得背了娘来,歇在涧边。见桥上有两行亮灯,照得四处明亮,因想道:“打灭了,娘便没去。”便要抢上桥去打灯。忽见骡背上挂有弓箭,忙一手捞来射去,恰巧打灭了一行,不胜快活。正要再射,却被王摩讨去,也射灭了一行。这妖蜃久具灵通,哄骗了多少男女下肚,正然快活。不期被他二人俱系星煞转世,一时制伏,不能变幻,故此射死,顷刻昏黑。马霳十分快活,要见这人,忽听见娘在水中叫唤,喜得在水浅处,一径背回,马霳只不敢说出缘故。到次日早,人来说是妖蜃变幻吃人,昨夜被人射死山前,他老娘方才惊喜不被妖蜃吃去。马霳才敢说出是同人射死。老娘欢喜道,“亏得这人带有弓箭,又肯相助,若得见他,谢声也好,只不知他叫甚名姓?”马霳想了半晌,才想着道:“恁地怪嘈乱,耳根内叫喝王摩。马霳要去认他,背驮老娘。便没闲去。只今去寻他个着。”正待出门,忽有一阵本乡里保走来,叫马霳写结。马霳一时不知就里,里保细细说出缘故,又拿出图形来。马霳忽听见说是王摩打劫了银两,如今挨家具结,要捉他处死,便先吓了一跳;再看了图形,便十分不快道:“兀突好人,射杀呆鸟救老村牛嚼遍。恁是劫银,干你们鸟事,来寻他做对!洒家自不识认字画,可知他银两,敢怕枉地剥来,叫他去些,也没直恁地!离了窝巢,管不得洒家,叫他跳躲,莫来寻苦吃!”说罢,只气忿忿睁圆两眼看着门外。众人晓得性子惫赖,忙走在活路上,说道:“你既不认字,我众人代你写了去吧!”遂一阵跑去。马霳道:“若不吓老娘,只叫他卸脚!”转身入内。老娘问道:“你在外面说些什么?恁地嘴脸,和谁斗气?”马霳道:“马霳并没同人使气,却听了要捉那射箭的人,不由恼闷坏!”遂将众人说话述知,道:“只漏风叫他远飞,才得快活。”自此留心,到远近乡村去闲撞。
且说那夜杨幺同押差也来看上西天,将人打开,回到店中。次早即同押差起身,一路无话。遂走了多日,才到地头。正要打点投到见官,不期一应官员,俱出门迎接诏书。却是道君年老,因见四方多事,将大位传与太子。太子登基,是为钦宗。遂大赦天下,除十恶之外〔唯十恶〕永不赦免。众官接了诏书。即将一应军犯,查点释放还家。两个押差得了这个消息,忙与杨幺商议,将殷向赤送他的银两,去上下使费,然后解进。遂不细问,准放还家。
杨幺买酒,托他捎信与父母。然后别过,找寻到生身地方,细细访问。谁知年代久远,访问了几日,才访问得父母俱亡。有人指出埋冢,急到冢上,摆羹设饭,号哭了一番。遂在冢前草地上睡了几夜。因想道:“我此来虽不能亲见爹娘,却晓得爹娘入土,也不枉走这一遭。前日临行,抚养的爹娘,虑我到此不归,如今不可在此耽延,使他悬念。”遂又哭拜了一番,依旧一路回南。便走过几个村头市镇,穿越了数座州城。他虽归家心切,却有一点宿念在胸,见了此形胜山川、人烟凑集之处,必要留连顿宿。暗暗留心。
一日走到一个村中,因见天色尚早,不便寻歇,遂向前急走。不期被店内一个火工看见,忙赶出街来,一把拖住道:“好客官呀!从来一次生两次熟,前日在我家歇宿,并不曾怠慢,怎今日过门不入,倒去照顾别家?”杨幺抬头一看,因想了一想,便立住道:“开店人果是好眼色。我见天色还走得二、三十里,想赶前面宿头,你既是这般说,也不争这几里路,我想起有话问你。”遂一同走入。吃完了酒饭,因问道:“我那夜在你家,去看上西天的人。正看间,霎时昏黑,被乡人吵散,次早起身。不知这些人,可有几个到西天去么?”火工道:“客官再不要提说上西天,我今已是馀生,不然也被他吞吃。客官你不见我当日,面皮熬得腊查也似黄,说话全没力气,手脚俱转换不来?如今吃了酒肉,说话也响亮了好些;做起事来,手脚也没有那等不快捷。”杨幺听了,笑道:“你怎么生了退悔心,谤边佛法来?想是西天路远,地狱路近,你要走近路了。”火工道:“不是不是,我今实对你说知。”遂将妖蜃假变、射死、劫银两、画影捉拿,细细说出。杨幺听了,不胜暗暗惊异了半晌,道:“可知这劫银两的姓什么?”火工道:“我听得有人说姓凤、姓金、又说姓王。你明日到前面去,各处俱有示条图形。”杨幺听了,便不再问,遂入房去睡。因想道:“我记得那夜有人射箭,众人喝打,我去赶散。又在近处失了这些银两,莫不就是这起人么?”一时想来想去,再睡不着,道:“明日前去,自有明白。”次早出门而走,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无心遭算计,有意遇良朋。
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