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回来以后,我日复一日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我想我是病了,我的生命正在枯萎。我总是提不起精神。心脏搏动得很厉害,有时不得不大口喘气。有时窒息,也常常呕吐。我去看医生,把我的症状大体说了一遍。
我说,我家族是有心脏病史的。我父亲刚死,我们家所有男人都死于这个,而且年纪轻轻。
他点点头,说,问题不在这里,片子上看不出来。你精神太过悒郁,还当好自为之。
我很少去公司了,事务全由合伙人处理。我很希望这段时间能早点过去,我想尽快康复。我才三十岁,正处生命的盛年,我不想死。可是一天天在房间里坐着,看着灰败的天空,杨树的落叶就贴在窗玻璃上。也能感觉到,死并不是一件遥远的事。
我一天天陷入对死亡的狂想中,有时竟有快感。真奇怪。
也许就在这时,我下决心要把从前的事写下来。关于我的少年时代,关于阿姐……我曾经努力去遗忘,并为之羞辱的那部分历史。现在想来,它简直不算什么。我应该为它骄傲。它如此风趣,摇曳生姿,充满自由和幻想。
我应该骄傲。
我越来越多地怀念它,在上面倾注了新的感情。写下来,是为了回顾它,纪念它。我说过,我从不试图总结,即便我年老体衰,绝命在即。总结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怀念有意义。因为怀念,我的身心竟如此温暖。那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关于成长,少年和女人,关于那段可爱的、不同寻常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丢弃了它。
现在,让我从头说起吧。
1980年秋天,我就读于秦淮区的一所小学。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了,我来到南京的第三天,父亲就领我见校长和三(2)班的班主任。
我就这样侧身进入了一个城市。我很快发现,我不能适应这里的一切,家庭,学校,老师和同学……与我设想的全不一样。我遭受了打击,我承认。我甚至听不懂南京话,就比如说,我是插班生。对于这偌大的校园,我是一个外人,我无法融入其中。我总是遭同学们讥笑,嘲讽。他们说,嗨,小侉子。我坐在桌边,把头往低处又压了压。他们便用手指抬起我的头,说,看着我。
十几个调皮的孩子就这样站在我的周围,睁着亮晶晶、邪恶的眼睛。他们笑着,有的把鼻屎挖出来,涂到我的衣袖上。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可是我无可奈何。我袖着手,只是坐着。
那时候我懦弱,羞缩。我恨我自己。有什么办法呢,从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诫过自己,一定要忍辱负重。不管发生什么,我得躲藏,并尽可能逃避。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知道,一切已经坏了,还将迅速地坏下去。
每天,我躲在校园的角落里,或者踽踽独行,或者跟自己说话。我想变成一个隐身人,不被别人看见,也不想看见别人。
没事的时候,我就走过街市,很慢很慢地,所有人都不认识我。有几个小姑娘在跳橡皮筋。我踅在一旁看着,拿嘴咬着手指。其中一个小姑娘在磕瓜子,频率很快,能把瓜子壳吐得很远。她似乎也看见我了,朝我笑笑,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也笑笑,害羞跑掉了。
是啊,从前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还保留着童年的很多惯性,比如安静,隐忍。才十岁,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孤苦伶仃的,没有人能帮我。我必须小心翼翼的,每走一步都得提防着。
那时候,我还想学画。——不是没可能的,再过几年吧,等情况好转了,父亲也许会想起来。或者我自己也会提出来,反正,学画也花不了多少钱的。
我甚至想做个三好学生,当班长,戴红领巾,出人头地。可不是这样么,一个十岁孩子所能想到的温暖和尊严都在这里了:六一儿童节的盛装和歌舞会,老师说不准迟到的,清晨早早就走出了家门。期末考试的成绩报告单和奖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领奖台,板着脸,神色庄严而平静,这一类的情景,我的反应大约也就这样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在校门口,五六个孩子堵截了我,不知说起了什么,他们一窝蜂地唾我,用砖头砸我。我逃了,抱着头,很狼狈的样子。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街巷的黄泥墙壁上像风一样掠过。后来我蹲下来,在旮旯里抱着胸口,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人掏空了,淌出血来,我听到了它的尖叫声,我觉得痛楚。
后来我就不逃了。太多了,根本逃不掉。又有一天,还是那几个孩子,同样的招数,在一条巷口围住了我。先是逼我交出钱来,我没钱,即便有钱,我也不可能给,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他们也没指望我会给钱,他们要的不是这个。果然,其中一个孩子说,那你磕头吧,叫我大爷,磕一头,我倒贴你一块钱。
我站在那儿,很清楚下面就是一场恶斗,我寡不敌众。我说,我要告诉老师……这话非常不地道,我自己也知道的,刚说完就后悔了。
他们像马蜂一样被激怒了。“这还了得”,一个孩子纵身跃起,抓起书包就向我头顶砸下来,我头一偏躲过了。另外几个孩子把我按住,有的把我骑在身底下,有的撕扯我的头发,也有混水摸鱼的,能踢就踢,能捣就捣的。
他们说,你还告诉老师吗?我说不告诉。
那你求饶,一个个喊大爷。我拿手护着眼睛,只是不说话。我感觉我淌血了,真的是血,一股热流从鼻腔里涌出来,我吓坏了,发出呻吟声。那些孩子们也害怕了,个个立起来,拎起书包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便掉头鼠窜,逃得无影无踪。
我又躺了一会儿,拿手指塞住鼻孔。蓝天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我不得不闭上眼睛。脑子里只觉得困顿,一片空白。后来才想起找个水池,把脸洗净,掸掸衣服,尽量不落痕迹地回家了。这一次,我没有哭。
第二天,我带一把水果刀上学,我把刀放在桌子上,拿它削铅笔。老师看见了,说,这个削铅笔不合适的。我说,合适,这个很锋利。我的铅笔刀丢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我这么说着,低着头,并没有朝任何人看一眼;但是我知道,有人在看我,而且也听见我的话了。
就是这样开始的,我的痞子生涯,有点水泊梁山的意思。
很多年以后,我发现,我身上有凶狠的东西。确实有。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凶狠,非常安静,非常隐藏。这和温绵其实是一回事。每个人都是温绵的,可是到了尽头,他就变得凶狠。
说到底,这其实也不是一把刀的问题。一把水果刀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是尊严。比如说,我对父亲是不顾尊严的,我可以向他跪立,求饶。我可以恨他,可是恨完就忘了。这是血缘关系,没有理由的。我不能解释。
可是对于血缘以外的关系,我就很容易解释了。这其中也包括和阿姐的关系,包括爱情。我的解释是尊严。自私和尊严。
底下的事你也知道了,打个粗鲁的比喻,就像一个处女被破了身,谁都知道破身的痛苦,疼吗?疼。还会淌一些血,伴随着撕裂,抽搐,呻吟,也未必有快感。可是谁都想破身,破身以后就自由了,再也不受那个劳什子的约束了。
那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就像一道门槛,在外面看是没用的,你必须得进去。只有进去了,你才会知道它是如此的自由浪荡,充满了幻想和各种巅峰体验,就像飞翔。
总之,刀子事件以后,我声名鹊起。一夜之间,我受到了所有同学的敬重。在当时,一个十岁的孩子是想不起用刀子的,这是件超乎想像力的事。可是我用了。我是坏孩子们的榜样,虽然我无意于此。
我后来发现,做痞子是很多男孩子的理想。这是获取自由和快感的方式之一。人生,还有什么比做痞子更惬意、逍遥的呢?至少,我的朋友胡泽来、朱二、顾闯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大多是好人家的子弟,家教极严,从小就被寄予厚望,聪明鬼怪,嘴如蜜桔,逢男人叫叔叔,逢女人叫阿姨。在街上遇见一个戴军帽的,远远的就喊“解放军叔叔好”。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不耐烦了,他们谁也不叫唤,说话恶声恶气的,开始向路人吐唾沫。朱二说,我老爹希望我升重点高中,考名牌大学。
说这话时,我们已念初中,是南京的一所品牌中学。在这所中学里,有很多像朱二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朱二说,我他妈现在谁的话都不想听,我烦得要死。我指望所有人都叫我大爷。
“叫我大爷”是朱二的口头禅,在几年前的刀子事件之中,他是罪魁之一。——他也是我的小学同学。
这大约是1984年前后的事,我们成日在校园里鬼混,偶尔也逃学,做些偷鸡摸狗的小营生。所谓偷鸡摸狗,不过是偷家长的钱,去百货店里换香烟和啤酒,一起去郊外的中山陵游乐,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做出流里流气的样子,斜睨着眼睛看人,打着酒嗝,年轻姑娘看见我们都躲得远远的。
这就是青春期么,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
胡泽来说,嗨,哥们,明天要是有一场世界大战就好了,把这城市夷为平地。这城市,楼房,街道——他掰着手指数道,还有姑娘们,娼妇,我的化学老师……都他妈该死。一切应该烂掉,统统烂掉。
顾闯说,要是发生世界大战,我第一个报名参加。为国捐躯——反正横竖都是死,与其老死,还不如早死。
我说,我不想死。我要活得很长,把陈小婴娶回家,和她寻欢作乐一辈子。
朱二突然来了兴致,说,嗨,你摸过她吗?她奶子好像挺小的——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腿笑道,当然,开开玩笑。
我说,连话也没搭上一句。——当然我也没主动去追么。
胡泽来打断我说,你连胡子都没长一根,追不上的。女人都喜欢糙男人。胡泽来比我们略长几岁,印象中他念高二,已开始用递须刀了。
顾闯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说,你以为你是长出来的么?你是刮出来的。我要等到十八岁用递须刀,我要等着那天来临,我不着急。
胡泽来说,老子今年就十八。
我说,还是虚岁。
我们都笑了起来。胡泽来喜欢吹牛,仗着比我们大几岁,就说他搞过女人,反正,他有一成套的女人经,说起来眉飞色舞。我们要是说起了,他就说,女人是搞出来的,不搞你怎么知道?
我们私下里认为他也不知道,要不,他也不会成天和我们一起厮混。不过,这厮确实有一套。有一次他去南大走一趟,只在女生宿舍楼前站了一会儿,就成功地勾到了一只内裤和胸罩。他拿到我们面前显摆,闻了又闻说,还香呢。
我们也轮流闻过了。朱二说,乖,还是大号的,肯定是个胖子。
顾闯说,要比我们大好多岁吧,是个老女人了。
总之,那天大家兴奋不已。朱二作状说,快拿走快拿走。我快要不行了,我意志力薄弱,禁不起刺激。我们都捧腹大笑。胡泽来拿头撞墙说,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有时我们也讨论女人,把她们上升到学问上。顾闯说,你说她们有时候是不是也想?
想什么?说清楚点!朱二笑道。
顾闯怎么也说不清楚,他摸着头皮笑道,反正,想我们一直在想的。
胡泽来说,怎么不想?我们班的骚娘们多着呢,一看见你,就恨不得让你多摸几把。他说“摸”字时,加重了语气,仿佛他不但在摸,而且也在拧。
我突然想起了陈小婴。我很难想像她会懂得这些事情,她是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明朗,机敏,像神鹿一样矫健。只是冷淡了些。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她白绸裙子里面的花内裤,三角形的,还有花边,很紧身。醒来的时候,我浑身虚弱,汗渍淋漓。我为此沮丧了好长时间。对于她,我这梦是亵渎。
我被我的单相思折磨了很久,每天都下决定在放学的路上堵截她,跟她说一些话,哪怕是不相干的话。我没指望她会喜欢我,我是这样的一个坏孩子,逃学,抽烟,整天和二流子们混在一起,说下流话。成绩还可以,可是她的成绩更好——有一度时期,因为她的缘故,我开始后悔我的浪子生活了。
我原本和她是一类人,整洁,静默,耽于沉思,凭什么她现在是这个样子,而我则成了另一副样子?而且,打她主意的男生实在太多了,高年级的猴崽子们个个精明强干,我实在有点自惭形秽了。
总之,这事一天天地拖了下来。我在想,仅仅是一念之差,我后来才知道,她曾为我记过日记,她记录下我的穿着,我说过的话,我的声音,有一天傍晚跟踪她回家的情景,我向她吹过口哨,她全知道。哪怕我数天逃学,她见不着我,她记下的还是我,每天如此,直到我们初中毕业,我离开这个城市,远走北京。——我本来可以留在这个城市的,为了她。
我有一万个机会可以避免遇见阿姐,为了她,仅仅是一念之差。
那时候,我们还没和社会上的人来往,基本也不打群架。后来,朱二分析道,我们是文痞。文痞不叫痞子,只有武痞才算痞子。
我们当然算不上痞子,不管是文痞还是武痞,依我说,我们根本不够格,只不过一直学做痞子,在校园里耀武扬威,吓唬一下女生罢了。
朱二喜欢别人把他认做痞子。那阵子,家长和老师对他都放弃了,深感痛心,也不知一棵茁壮的祖国小树苗,怎么就突然萎了,再也扶不起来了。他们弄不清楚,朱二自己也搞不清楚。可是他很为自己骄傲。
他说,我他妈的现在快活得要死。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快活。那段时间他特迷他们街巷一个叫细粗的人,街头一霸。二十四岁,无爹无妈,平素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