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冀村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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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们的故事

我本来叫冀东良。

这不仅仅因为我生在河北东部,更是因为父母对我抱着说少也不少,说多也不多的期盼。他们的千言万语,就用了一个“良”字来表达,可真是言简意赅。说少,是说字的笔画少,上户口、上学我写起自己的名字来一点都不费力气;说多,是说他们希望有点多,一个希望是我,希望我能善良些,不要做贼、也不要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一个是希望生活,希望生活中粮食多,够吃饱就行。但这些,我也无能为力。

但至少,这些希望都在不同程度上被满足了。我写起自己的名字来很快,但又不了草,这得益于笔画少。而自打我出生后的第一年,粮食就一下子开始变得多起来,起先是玉米多,后来白面也多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爹抱着我,一边拍着我的脸,一边说,你还真有福气,生下来就没有遭过挨饿的罪!唉,这也算是对得起我这个没有米字的良字了。

我这名字里本来是粮食的”粮“,但上户口时,问是哪个“良”,我爹就说,还有那个良,就是粮食的粮,但写下了,就成了缺了米字旁的良,变成了善良的良了。我爹没有计较,因为在他看来,这都是一个意思,有吃的,人就善良,不会干偷蒙拐骗的事情。不能说这不对,也不能说对。

但我现在,却要改名字了。原来我叫冀东良,现在我叫冀东良辰。

为什么要改名?

原因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是因为要在网络上注册,发现冀东良早已经被人用了,无奈之下,只好改名字了。又在无意识下,顺手敲出一个辰字来。大概,当时我想着“良辰美景”这个四个字吧。

这就是现实。

现实不由得你任性,即便是有钱也不行;现实不由得你有意识,因为等你有意识的时候的,你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过来了。

但想到“良辰美景”却不是无意识的产物,因为这是我的“外号”。说是外号,其实是在村里上学时,刚学了几个字的小伙伴们乱叫的。那时,对这四个字的真实意思,各位小伙伴,比如有信、小剑(后来改名叫尊严)心里并不明白,只是觉得打头的一个字跟我的“冀东良”最后一个字竟然是相同的,所以就叫起来,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因为这简单的重合而笑。也或许是,因为他们这样叫就能看到我窘迫的样子,其实,他们也不是真的要我难堪,只是善意地让生活不再平淡,得到一些莫名的快乐。

三十年后,生活才让我明白这其实是一个生活的真理,是一剂治愈生活创伤的良药。不是吗,如果不是自己在生活中寻找、制造一些乐子,你难道不要被这生活给呛死吗?!

冀村的人们都很会实践这个道理,他们谈论起老碧、老碧的女人、老碧的孩子有信,都是眉飞色舞的,描述的每个细节都十分地具体,活灵活现,好像当时他们就在场。以前,我很避讳也很厌恶听这些大人们谈论老碧的事情,原因有很多,可以说老碧是个老实人,这样说他明摆着就是欺负他,他一个可怜人,还要欺负他,这些说他的人,还能算个人么;也可以说,老碧曾经帮过我,使我免了离家出走沦为小偷,做出有辱祖先的事情来的可能性。

他们也会谈起来南方的陈先生,说他们一家子是好人,把有信养这么大,都不要什么回报的就把孩子送来,让他认祖归宗。还真是便宜了老碧。

自然,也会说起来王家两个兄弟,说他们造的孽,说他们兄弟之间的反目,说他们娘的荒淫,说他们都是婊子养的,做的事情都是畜生才做的出来的,现世里必然回遭受报应。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要把王家人都生吞活剥了。但说到这些,又非要在王家人不在场的时候说,仿佛这样才更解恨。但实际上,乐子是编排他们娘当年是怎么养野男人,怎么谋害亲夫,因为,我发现,他们在说这些的时候,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笑的很开,嘴巴张得很大,声音很响,即便是隔了三四个胡同都能听见,所以,很多人听到笑声后,有循着声音聚拢过来。

说这些的时候,一般是在晚上,趁着星光和晚风,在胡同口,在水井旁,有人蹲着,有人站着,有人说着,有人听着,但所有人都笑着。从这笑声中,可以听得出,他们的心情得到了放松,就连肌肉也放松了,于是,在这放松中,他们一天农活的疲劳也消失了,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

很多事,除了我亲身经历的,都是这么听来的。因为,我当时也笑了,因为笑了,所以记忆的十分深刻。那时的笑,多少有些被动,但现在主动笑起来,却觉得是苦笑,不但不能消除打字的疲劳,反而让整个心都累了,于是,整个人变得都不好了。

但深深地想来,细细地看来,那时的我竟然是入世未深,丝毫不能明白冀村人们的这个生活哲学。

这就是现实。

冀村的人们,每个都是现实主义者,他们的身上都闪着现实主义的光芒,以至于遮蔽了我幼小的眼睛,直到三十年后,我足以抵抗这种光芒,并透过光芒看到光芒后面发光的物体后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一点。说起来,真的是十分的惭愧。

于是,我想说说老碧,说说跟老碧有关的人和事,比如他的儿子有信,女儿有兰,还有给他起了外号的郑东起,害了周需儿的郑彪,还有老碧不知道该不该恨的王贵业,当然还有我的同学王尊严,因为他爹王贵业,他也受了不少委屈,他经常跟我诉苦,从小到大都这样。我也没有办法不听。

我觉得他们三家就是上辈子有什么事情纠缠在一起,扯不清楚,上辈子最终也没有扯清楚,以至于到了这辈子还是这么纠缠。

他们的事情,常常让我想起来《圣经》中的一个故事。《圣经》这个大家都知道吧。一本很好看的故事书,其中提到了上帝许诺以色列人的祖先亚伯拉罕的事情。上帝对亚伯拉罕说,他的后代将得到流着蜜与奶的的地方,也就是约旦河以西的地方,大致就是现在的耶路撒冷所在的区域。这对于流亡各地多年的以色列人来说,是一个缓解生活疼痛的乐子。但据说现在他们也没有得到这个地方。据说亚伯拉罕的后人们建立了国家,不惜通过战争来得到这块一个不知在哪里的神曾经许诺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个地方不是流着”蜜与奶“,而是流着”血和泪“。

那么,上帝为什么不把这块地痛痛快快地给以色列人,既然他已经答应了那么长的时间?

我猜想,这背后的原因就是跟冀村的人的做法是一样的,他们知道为什么,却不想承认这个”为什么“,于是生活的乐与痛就彼此纠缠着,争斗着,在时光上滑下一道道的刻痕,用来宣誓它的领地。

这种刻痕的过程非常痛苦,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直面的。但我仍想把他们的事情说出来,不为别的,只是想让自己的这份惭愧感得到宣泄,获得一点自由,像先辈们学习罢了。也或许,他们的事是对上帝还没有做什么的最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