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冀村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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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看不起王贵业

如果说在冀村里,我看不上谁,掰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但其中顶数王贵业了。倒不是打小儿就看不上,而是在大学遇到郑有信,听了郑有信的话后才看不上他。但我与有信重逢的时候,王贵业已经死了,虽然看不上他,也只能是看不上了。或许这也像郑碧坛在听别人叨叨家长里短时,常说的一句“都是报应!”,王贵业他应了自己的业报。

但如果不是王小剑告诉我,我也未必知晓,王贵业却始终嫉妒我,更嫉妒我爹。他嫉妒我书念得好,够挣脸,嫉妒我爹养了这么个挣脸的儿子。没事他就想,冀东良他爹有什么本事,竟这样积下阴功。要是我养的也是这样的儿子,那该有多好,我这辈子就算是齐全了。自从犯了这“求不得”的病,他竟慢慢恨起来他亲儿子王小剑来,看到他那短粗的身材和朝天鼻,就生气。

王小剑不明白他爹的心思,但也从那骂声里也听出些端倪,他爹那是嫌弃他念书不行,不如我。他也不去辩驳,直到有一次直接回敬他爹,我念书不行,怨我啊,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孽,应在我身上?谁让你们没给我生我那样的脑袋?人各有命,我的命就这样。

听了这话,王贵业抄起铁锨就打。王小剑也不傻,就奔大街跑。但他这回没跑过他爹。王贵业知道他又要跑,早早地奔大门去,断了他的路。趁他爹插大门的时候,王小剑就往院里跑。那边王贵业插好门,抽回身就来撵他。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就追开了,一个在前面哭叫连天,一个在后面骂骂咧咧,好似狗撵兔子。王小剑他娘就站在月台下,看他爷俩闹腾。她心里有主意,老子打儿子,管哪个都落不是,又不会出事,随他爷俩去。她都这样想,那四邻街坊谁来凑这个热闹?这事儿见得多了,就习以为常,人们大都也不管了。

撵了几圈,王小剑就看到西墙那有个梯子,就爬上梯子,三两下就上了墙,一个纵身跳了下去了。王贵业见他要跳墙,就顺手捡起半个转头,高高地扔过去,那砖偏着王小剑好几米就飞过墙头,哗啦啦一片响,不知道砸了什么。

墙那边是王贵军的家。王小剑跳进去的是王贵军的院子,他爹王贵业扔的那半块砖头,砸的也是王贵军的东西。这王贵业和王贵军是兄弟两个,一个爹妈生养的。他们两家的院子原本是连成一片,格外宽大,他们爹妈在世的时候,平时收麦打麦,都在自家院子里,从来不去村里的打麦场。但自从她妈死后,两个人便因为不愉快闹崩了,但听说,这个不愉快好像是在他们妈死前就已经萌芽生长,总归,两人将大院子连同房子一分为二,在中间垒了这堵墙。村里人仿效德国的柏林墙,给这堵墙也起了个名字,叫“王家墙”,后来说闲话的妇女和汉子们就说笑成了“王八墙”。

平时王小剑不敢爬这墙,但今天被形势所逼,也就顾不上了。王小剑从地上跳起来,也顾不上屁股疼,赶紧拉开大门就跑走了。那王贵军在家呢,他早听到东边院里闹腾,正在偷着高兴,突然听到院里两声响,就出来,先看到王小剑跑出去的身影,又看他那刚弄回来两个花盆让半块砖砸了个稀巴烂,就骂道,哪个狗娘养的,乱扔砖?砸了你爷爷的花盆!

王贵业在墙那边就喊,你别骂,你骂我就是骂你自己……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见那半块砖从墙那边嗖地飞过来,朝他这边落下来。王贵业赶紧跳开,朝着西边喊,老二,你他娘的够狠!

这王贵业和王贵军之间的罅隙,往深了说,谁也说不清楚。老辈人说,小的时候,两个人好着呢,那像现在,简直水火不容啊。有的人说是当哥哥的不仁义,有的人说是当弟弟的王贵军不地道,还有的说是他俩的娘有偏袒,水就没端平。但从闲话中,我也听出了个大概。

王贵业哥俩的爷爷是这冀村中的财主,到了他爹王仁元这一辈就成了富农。王仁元小时候还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也因这衣食无忧的生活,使他少了做营生的本事。解放后,实行土改分地,说他家的宅基地太大,于是又把他家的大宅院分走一半,不然,那院子比现在他哥俩占的院子大出一半来都不止。王仁元也因这“均贫富”心里窝着气,时常感觉不舒服,久而久之,就越吃越少,老说自己没劲,连说话都细声细语,自然那下地干活也就跟不上别人的节奏,只好去给村里放羊。

王仁元三十岁上才生了王贵业。那时候人都吃不太饱,营养都跟不上,王贵业生下来就面黄体弱,冒着风险,王仁元放羊时,就从那刚下崽子的母羊那偷偷挤点羊奶,给王贵业喝。靠着那羊奶,王贵业倒是补齐了先天的不足,没生过大病,健健康康的。后来,王仁元偷挤羊奶的事被发现,被打了挖墙脚的现行,作为******主义的典型游街示众,那放羊的差事,也就弄丢了。王仁元原本心气就不顺,又被抓了现行,心里又臊又愧,一下子病了一年。

王贵业三岁那年冬天,家里来了个做棺材的,来来往往地好几个月。那是王仁元病倒一年后,忽然觉得身上轻松,就把王贵业他娘秦月香叫来,说,这好几天了,我都梦见他爷爷,说在那边缺吃少穿,要我给他送点,你看,这不是好兆头,你赶紧把家里的草纸剪一剪,给他爷爷烧了。又说,你去葛子寨把秦年给找来,把院里西边屋子给拆了,上边都是好松木,给我做一口棺材,我不睡外面那卖的薄皮棺材。说着,就能够下地走动了,精神头比以前也好些。

秦月香也觉得不是好兆头,赶紧当夜剪了纸,烧了给王贵业他爷爷,念叨着,要王贵业他爷爷保佑一家人平安,保佑王仁元好起来。她又回了葛子寨的娘家,找到秦年,央求他来给做棺材。这秦年是远近有名的木匠,做的一手好木工活,论起来,还是秦月香远房的哥哥。秦年答应帮忙,但得抽空去做,不能天天在冀村。

秦年来王贵业家给他爹做棺材,开始是早上来,做一点就回去,后来就是下午来,做一点不管多晚都回去,再后来就是一直下午来,晚上也会做,晚了就住在王贵业家,第二天早上走。王仁元开始几天还能走动,后来就不行了,只能在房里躺着,他行动不便,免不了会尿在床上,有时也拉屎在床上,屋里的味道就不好闻。所以,那秦月香也不跟他住一个屋,就说是住在外屋。平时,秦月香做饭,即便是咸菜,也不放油,饭都是汤汤水水,但那秦年来做工,饭就做稠一点,咸菜里也放些油。她让王贵业管秦年叫“舅舅”。有一次,一堆人在街上凉快,看到王贵业,就问他,你喜欢你爹还是你舅舅?王贵业就说,喜欢舅舅。又问他,为什么。王贵业就说,我爹臭,我舅舅来我娘就做好吃的。大家都哈哈地笑。

这么拖拖拉拉二三个月,棺材做好了。那王仁元也跟着拖拖拉拉地活了二三个月,一直撑到这棺材做好,终于在一个晚上,瞪着房顶折腾,不甘心地咽了气。发丧出殡,那王贵业的舅舅秦年又来帮忙,有人说,多亏了秦年,也有人说,他那是装相来了。

王仁元下葬后不久,那秦月香的肚子也鼓起来,走路、干活也慢慢笨起来,见到那妇女就说,别看那刚死的,躺在床上都不老实,这临死临死又给整出来一个,又说,这老的刚死,小的还不顶事,又有一个小的,这可怎么办,便说要打掉。又说,郑东元(冀村的大夫,又叫老郑大夫,这是有了小郑大夫后才叫的)不让打,说孩子都成形了,打了可惜,再说这天冷,打了也是坐月子,再得个什么病搭上自己就不值了。听的妇女,有的人顺着她说,是啊,打了多可惜,再难不久这几年,你家贵业还不长大啊?也有的人就是听着,让她说她的。但尽管没人干活,工分少,但秦月香吃得到不差,比王仁元在的时候还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