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员们鸣冤又没讨到说法后,有人试图点燃董府,结果因下雨火没烧起来。翌日,火终于点燃了,董其昌阖家逃窜,董府的房子、董家豪奴陈明家的房子全部焚毁拆毁,董大师几十年收集的名人字画全部付之一炬。有几个附庸风雅的倒霉蛋,手持折扇站在一旁觉得围观就是力量,结果因为扇子上有董其昌的题字被撕了扇子臭揍一顿,附近凡是有董大师题写的牌匾,都拆了当劈柴。坐化庵“大雄宝殿”的匾也出自董其昌手笔,和尚们为避祸乖乖摘了下来,人们一拥而上,拿菜刀柴刀砍了个稀烂,很过瘾很没出息地说:哈哈,碎杀董其昌也!
该事件发生到这种地步,已经触犯大明律了,奇怪的是官员们一概不管,官方的思维是:不必出救,百姓数万,恐生民变——你看,有时维稳的方式并不是一味镇压,放纵也是一种。“放纵”完后,苏州常州镇江三府会审,将领头烧董宅的杀了两个,带头的生员包括范启宋都被开除学籍,董其昌这边因为房子家财尽毁,免于刑事处罚。
官方最后给出的说法是:这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暴徒,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所为。
第二十三章 严嵩的铁杆粉丝·顾秉谦;魏公公的家犬·崔呈秀;奴才的标准像·冯铨
清·李逊之《三朝野记》秉谦率其子叩首逆阉(魏忠贤)曰:“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此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珰(魏忠贤)颔之。时其子方乳臭,即受之以尚宝卿。
两个极品总编
顾炳谦,昆山人,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魏广微,大名府南乐人,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这二位绝对进士中的极品,古人说学好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两坨极品自行更改了售货渠道,直接把自己卖给大太监了。买主大号魏忠贤。《明史》中对二人的评价是:秉谦为人,庸劣无耻,而广微阴狡。
要说顾魏学问是有的,顾秉谦当过《三朝要典》的总编辑,副总编辑是黄立极和冯铨。该书的最大作用就是“钳天下口”,把“梃击”、“红丸”、“移宫”三大案篡改矫饰,颠倒是非,清朝对此书的点评是“罗织正士,献媚客魏”,随即下令禁毁,其实崇祯已经禁过了。到南明小朝廷时,阮大铖还动过重修此书的念头,结果没时间了,清兵杀至南京破城,给他剩下的只有叛国的时间。
顾秉谦还主持编纂过一本《缙绅便览》,之所以叫便览,就是为了便于半文盲魏忠贤老师阅读、索引,书中把叶向高、魏大中、左光斗、赵南星等人列入“邪党”,魏忠贤画起圈来会方便一些。不过老顾这本书对于九千岁而言还是有些艰深,中国历史上文笔最好的太监刘若愚写过一本《酌中志》,提到佥都御史王绍徽编辑的《东林点将录》,这个阅读起来更为老少咸宜,跟看扑克牌似的,把“邪党”跟水浒一百单八将对号入座,比如叶向高对应天罡星及时雨宋江,高攀龙对应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凑齐了一百零八人。施耐庵地下有知该哭了:拿老子的著作当排除异己的武器,我!这时鲁迅先生忙出来劝,施公莫气,你看看我心里就平衡了……
“邪党”里魏广微最恨的是赵南星,赵与魏广微的老爸魏允贞关系莫逆,前者被黜为平民,老魏还曾拼死抗辩。见了小魏所为之后,痛心地说了句“允贞无子”,意思是魏允贞的儿子既然这么下三滥还不如没有。话说老魏当年是个硬骨头,张居正势焰熏天时,在荆州当推官的魏允贞还收拾过张居正的不法家奴,历来都是直言敢谏刚直不阿。魏广微听到这句“允贞无子”,遂恨赵南星入骨,后三次去赵南星家勾兑,连门都没进去,更恨得要死,因此愈发的与魏忠贤合榫,最终赵南星被免职流放,“终殒戌所”,魏广微功莫大焉。
魏广微因为与魏忠贤同姓,具有先天优势,认了魏忠贤当叔叔。顾秉谦改姓比较麻烦,就领着最小的儿子去魏忠贤家认亲,老顾说,其实吧我认您老当干爹最省事儿,不过我胡子都白了,您又长这么面嫩,干脆,让我儿子给您当孙子吧。顺便提一句,魏忠贤是1568年出生,比顾秉谦小了十八岁。老顾此举有一种无耻到极点的聪明,自己不认爹,让儿子认爷爷,这种曲折蜿蜒拐弯抹角努力争当别人儿子的妙法,只有朱老师在《艺术人生》里复制过,不过好像没成功。
严嵩模仿秀
天启四年,顾秉谦当官当到了顶,成为内阁首辅。与大明历代首辅不同的是,他这个阁老暗地里被称为“魏家阁老”,有首辅之名,无首辅之实,九千岁让他怎么干他就怎么干。
前苏联作家巴别尔曾在作协会议上指着“无产阶级作家”们说:“人人适应逮捕,如同适应天气,党内人士和知识分子顺从坐牢,顺从得令人发指。”而顾秉谦的顺从,是对权势的顺从,对利益的顺从,让儿子管魏忠贤喊爷爷这一手,岂止是令人发指,简直是顺从得令人发中指。我在深夜读史,穿越三百年时空向顾秉谦竖起一根中指,这根手指,所有无良文人中的翘楚都配享用。
“当朝严嵩”是顾秉谦的另一马克(作者注:mark的音译,标签),关于这个绰号,侯方域有篇小文叫《马伶传》,做出了解释,该文非常具有恶搞精神,说有一戏曲演员姓马,某日两戏班同演《鸣凤记》,马伶演的严嵩远不如李伶演得逼真,于是小马就消失了三年。再回来演严嵩,活灵活现、举座皆惊,李伶卸了戏装就匍匐于地要拜马伶为师。众人问马伶何以三年之后演技精湛至斯,他说自己伪装成小厮,“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顾相和严相不是一个德性吗?那好,我就到顾秉谦家应聘,当了他的贴身仆役,每日揣摩顾阁老的行动做派言语脾性,三年后再演严嵩,你们就觉得像得不得了了,其实呢,我演的是顾秉谦,他才是我真正的老师。
这故事是侯方域在南京游历时听说的,表面上他是损顾秉谦,实际上有影射阮大铖之嫌。从严嵩到顾秉谦再到阮大铖,说明无良文人各有各的无良,但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无耻是他们共同的Facebook(作者注:脸书)。
崇祯接他那木匠哥哥的班后,魏忠贤在朱元璋的老家凤阳上了吊,魏广微顾秉谦削籍,被钦定逆案佞臣,后来顾秉谦花钱赎身为屁民。崇祯二年,昆山爆发群体性事件,把顾秉谦家的房子付之一炬,八十老翁逃到渔船上保住一命。之后又把自己私藏的窖银四万两献给朝廷,换来个他乡栖身。死后尸体返回昆山,停了三十年才入土。有关顾秉谦还有一异象发生,《明季北略》记载,天启北京大地震发生前,顾秉谦的小妾上街“血拼”,回来时随从都掉进了地裂,只剩下小妾一人逃了回来,但衣裤鞋袜都消失了,光着回来的。冯铨的媳妇也如出一辙,穿戴整齐出门去,赤身裸体回家来。莫非老天爷也耍流氓,不好解释。
作者计六奇的解释是:“熹庙登极以来,天灾地变,物怪人妖,无不叠见,未有若斯之甚者。思庙十七载之大饥大寇,以迄於亡,已於是乎兆之矣。而举朝若在醉梦中,真可三叹。”哦,原来末世景象就是这个样子的。
《明史》时忠贤已死,呈秀知不免,列姬妾,罗诸奇异珍宝,呼酒痛饮,尽一卮即掷坏之,饮已自缢。
会说话的家犬
崔呈秀,蓟县人,现属天津的郊县。万历四十一年中了进士,授了个“行人”的官。明朝设行人司,皆由进士担任,工作范畴为奉使、颁诏、册封、抚谕和征聘,这活儿在北京话里叫“碎催”,不过由于是为皇家跑腿,可以叫高级碎催。
行人虽然是小官,但升迁速度不比庶吉士慢,可崔呈秀熬了七年才被擢为御史,巡按淮扬。经历了漫长的七年之痒后,崔呈秀有了捞一把的空间。淮扬富庶,地皮厚,颇能禁得住贪官的搜刮。履新初始,崔呈秀也想干点本职业务,辖下的霍邱县令贪污不法,崔呈秀准备上疏弹劾,该县令得知消息后马上送去黄金千两,崔御史倒也痛快,写好的劾疏立马就撕了。霍邱县这一试就试出来了,贪就好办,怕的是你不贪,于是又呈上黄金千两,这回崔御史见了金子立刻动笔制疏,把县令吓了一跳,心想你他奶奶的怎么收了钱还告我?崔呈秀提笔奸笑,说你这么好的干部,当县长太委屈了,我正写推荐信呢,建议组织上提拔重用……
早期的崔呈秀,见东林党人势力很大,便死乞白赖地推荐东林领袖李三才,以具体行动表达了入党的急切心情。随后就发现自己表错情了,东林党人坚决否决了他的入党请求,从此衔恨。几年后李三才病逝,其封诰被褫夺就是崔呈秀领头干的。
天启四年,崔呈秀回京述职,都御史高攀龙上疏弹劾崔呈秀贪贿索赂,吏部尚书赵南星附议,并建议朱由校把他流放。很快皇上的批示下来了,革职候勘。崔呈秀傻眼了,知道没靠山不行,东林党既然不收,那只有入阉党了——崔呈秀星夜赶赴魏忠贤家,跪地磕头涕泪交流,台词大抵就是:爸爸呀你就是我的亲爸爸,东林党那帮家伙害我,老爸您得罩着我呀!
崔呈秀主动“乞为养子”,魏忠贤正巴不得呢,心想这儿子收得。彼时魏公公日子也不好过,东林党人有脑子有文笔,他一半文盲根本对付不了,再加上自己比东林党人又少了个零件,出去活动多有不便,所以很需要一个零件齐全的充当耳目和枪手,崔呈秀“卑污奸狡不修士行”,简直是干坏事的天才,会说话的家犬,带把儿的太监,用!此后“日与崔呈秀晤,屏人私语”,谋划阉党未来发展蓝图。
阉党伟业的破灭
有了干爹魏忠贤做后盾,崔呈秀就开始了建设阉党的伟大事业。先是推荐了一坨善谄能谀的无良文人,然后就起草《同志录》,跟现在所说的“同志”没关系,这些“同志”全是东林党人。不久,又进一书《天鉴录》,这回收录的都是跟东林党对着干的,计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这第一只虎,就是崔呈秀自己。魏忠贤拿到这两本书后,收拾前一本里的,起用后一本的,一时“清流多屏斥,善类成一空”。
魏忠贤阉党党魁地位稳固之后,闲得没事想起要造福桑梓,就派人花重金修肃宁城,把个小县城修得城高墙厚,红夷大炮轰上去也就是一个暗疮。多年以后,清兵到了肃宁城下,攻别的地方摧枯拉朽,屁大点的肃宁楞是破不了城,干脆舍城直奔保定去也。肃宁城完工后,崔呈秀上疏赞美魏公公脱贫致富后不忘家乡,末了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就加了句“臣非行媚中官者,目前千讥万骂,臣固甘之”,这份奏疏一流出,连最恨崔呈秀的都笑了,心说你丫还“甘之”,还“非行媚中官”,还能更不要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