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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年景 (2)

去哪儿?给谁拜年吗?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不,我说,我没想到自己应该给谁拜年,拜年管用吗?去年给一个亲戚拜年,今年他就不在了,我记得当时可是说了些祝他“健康长寿”之类的话的;还有,去年我跟个姑娘说我喜欢她,今年她大概已另有新人……

你心情不好啊,他们说,要不,你来跟我们过年吧?

谢谢,我出门真的有点事情。然后我痛苦地补充了一句自己不习惯的话:祝你们新年快乐。

在出门之前,我新拆了一包烟。然后是打火机、钱包、手机、钥匙和公交IC卡。经验告诉我,出门即便忘了其中之一也会遇到麻烦。天很冷,手套和围巾也不能忘。然后我再次看了看窗外,雪没有停下的欲望。我想是否应该带一把伞上路呢?大雪之中打伞固然有点煞风景,那些妙龄少女不正在雪中伸开双臂面朝天空吗?不过,我比她们了解雪的性质,这是南方的雪,它和雨并无太大区别,化掉渗入衣服可不是件好事。但说实话,我讨厌累赘,一贯提倡轻装上阵。就是这样,在我们所谓的生活之中,一把伞也很有可能会制约我们的行动。

好在后来我获得了一个折衷的办法,那就是把羽绒服上那个帽子配上去。自从我买了这件号称遮风挡雨的羽绒服后,就没有使用过那个帽子。第一次穿它即取下了。为什么不使用一下呢?想到这里,我居然愉快地对着墙壁笑了起来。

但是,究竟去哪儿呢?我并不知道。走出小区大门这没错。地面上仍然有孩子在燃放焰火,他们不互相追逐,而是团团转。燃尽的焰火被他们随手丢弃在雪上,显得非常非常地黑,是那种鲜艳的黑色。大人不多。我知道大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很可能仍然在酒桌上,或者就是在牌桌上。他们认为自己辛苦了一年,应该享受这些。

小区大门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我加入了等待的行列。除了我,都手提礼品,他们把大包小包不断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回来。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妻正在和他们的女儿交代着什么。那个女孩看起来大概十四五岁吧。因为营养好,面色极其健康,我凑过去假装不经意地多看了两眼,她的皮肤细腻光润之极。对了,还有她的头发,乌黑亮泽,像黑缎子一样悬垂和摆动,偶尔遮住一只眼睛。多么美丽的少女,在白雪之中,她臃肿的鲜绿羽绒大衣也无法遮蔽只有少女才能散发的芬芳。

这给了我一个去向,那就是跟着他们坐同一路车,和他们一起下站。然后,然后直到他们最终消失在一个门里我再另说。可惜他们等不及了,等不及那辆迟迟不来的公交,那个中年男人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很有所谓绅士风度地替妻子女儿打开了车门,自己最后才打开副驾驶的门进去。他们走了。也就是说,我又陷入了不知道去哪儿的困境,他们很残忍,而他们却被蒙在鼓里。

我也没有继续等车了,我把IC卡插回口袋。然后决定朝他们出租车离去的相反方向走。

其实朝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两个地方,也就是说,在前面有一个Y形的路口。一条通向更为热闹的商业大街,另一条可以通往破烂不堪地等待拆迁的村庄。那条商业大街,我去的次数太多,所以那个破烂的村庄更吸引我。我曾经多次经过那个村庄,这是一个孤单的村庄,它已被四周的开发区和商业城镇包围,阻断了和别的村庄的乡亲关系。比如说,这条村庄的狗将无法寻找另一个村庄的狗交配,它们只能就地取材,近亲繁殖。如此恶性循环,那些狗因为绝望而越来越懒惰,不再爱叫,像一群沉默寡言的卫士,守卫着早已被盗抢一空的先帝陵寝。而这个现实已为它们心知肚明,所以,守卫只是名义上的职责,并无实际内容,它们不可能联合起来攻击闯入者,也拒绝单打独斗,它们只是挂着这样一个古老的头衔等待着某种奇迹的发生,或等待老天重新委派新的任务,委派它们保持现状、生老病死。

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远,走了二十分钟我就到了这个村子。我感到脚很暖和,甚至有点痒。我把帽子也从头上掀到背后去,于是我看见自己大口大口的吐着白气。这团团白气诱发了我的烟瘾,我点了根烟开始慢慢地走了起来。这使我看起来就像这个村子的人,悠闲地在村道上踱来踱去。

他们和住在小区的人并无区别。他们不种地,要么在闹市开店做买卖,要么把院子扩充到最大的面积,盖满了小房子出租给那些外地人。过年了,也无区别,同样不张贴对联,一致地使用那种司空见惯的门童贴在门上。区别仅在于,他们坐在酒桌和牌桌前可以被路人看到。在半开的门和玻璃窗后,他们划拳斗酒和欣喜咒骂历历在目、清晰入耳。仍然有一些儿童在巷道里团团转。有的甚至撞进我的怀里,但就像撞到墙上那样,他们看看自己并无受伤,立即快活地跑了。没有人注意我。包括那些偶尔经过、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狗。他们集体对我没有兴趣,既不排斥,更无欢迎。

如你所知,因为走动变得缓慢,我渐渐地感到了冷并衍生了巨大的无聊感。但是,正当我走到村尾转身想迅速按原路返回的时候,我被就如从地底下冒出的一只大手一把拽住。

是个跌在雪地里的人。

朋友,帮我一把。那人说。

啊,你怎么了?我惊恐地问道,继而我就明白了:他满口酒气,浑身是泥,过年才穿着的新衣服已面目全非,在胸前还有一大块呕吐物。

我喝多了。他在雪地里摇晃着身体扶着脑袋说。好像一切摇晃都来自脑袋,扶住它就不再跌倒。

我上前扶住他的身体,问,我怎么帮你?

帮我拦一辆车,行吗?

可以,我说,对了,你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也不是来拜年的吗?

嗯。他想点头,但放弃了,只嘴里发出了这个声音。我理解他的处境,他的头一定很疼很疼,点头会加剧疼痛。

我想问,那你是怎么在这儿的?但没说。好吧,我也不再引他说话。就这样扶着他站在路边等待。可是,这个村庄始终没有一辆来往的出租车。

等了很久,他就像一个僵硬的死人那样靠着我。他好像睡着了吧。

后来,我说,我带你往前走吧。说着我努努下巴,示意带他到我所住的那个小区附近打车。

他睁开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我就把刚才的提议重复了一遍。他听后,突然把眼睛睁到最大并一把推开我,大声吼道:你是谁?好在这没有惊动村里的人,这使我不至于太尴尬。

真是好人做不得啊!我像个历尽人世坎坷、倍受欺骗的老者那样摇头叹气一番,好吧,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着我就把他丢在原地按原路返回了。

到了家里天已黑了,但因为雪的缘故,天没有平时那么黑。我取下围巾和手套,并没有打开客厅的灯,直接走到房间。到了房间仍然有雪光照入,所以我还是不急打开灯。该干点什么呢?应该烧饭给自己吃。但不太饿,也不急。走路和爬楼的热量在释放,等它们释放完了再说吧。

我就再次站在窗前看了起来。万家灯火逐一亮起。鞭炮声此起彼伏。在晚饭开饭之前点一挂鞭炮是风俗习惯,这我知道。还有那些焰火在远方上升、绽放、熄灭,虽然没有昨夜热烈,但也恰到好处。所以现在比下午那时候要热闹多了,年的气氛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冷清,还是很热烈的。

然后我就不能抑制地朝那个村庄望去。看不到。被一栋楼挡住了,即便没挡住也未必看到。只能想象,我想到那个喝醉的家伙,他现在怎样了呢?是不是还在原地,或者已打到车回了家?假如他没能回家,被丢在了那个村庄,是不是应该怪我呢?想到此处,我的内心突然上涌了一股无穷无尽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