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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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鼓楼公园 (1)

天黑了。

其实,天黑了,天也不黑,呈蟹壳颜色,且蟹壳状。晚饭时,弟弟还没有回来。我们先吃了。

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要准备一副空碗筷摆桌子上防止他突然闯进门。不是,绝对不是。那是电视上的景象。当然,电视还在新闻,还没到类似情节的连续剧。母亲在厨房洗碗筷的声音甚至比电视的声音还大。把电视声音搞得这么微弱,是习惯。习惯源于我和弟弟念书的年月。也就是怕影响学习什么的。其实父母不知道,这样一来就好像他们在偷偷摸摸享受精彩的电视节目,而把我和弟弟关在各自房间里搞什么寒窗苦读。这是不公平的。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了,不提了。现在的问题是,电视声音这么低,从来没有高过,总是这么低,我们就得在沙发上少挪动屁股,尽量不动,动也都小小地动。沙发是人造革的,即便真牛皮的吧,屁股一动,也吱啊吱的。唉,电视里面的人总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说实话,父亲呼吸的声音也太大了,有时还打起唿哨,让人以为他睡着打鼾了。告诉你,不是,你用余光瞄一下就能发现他的眼睛里是电视镜头。

电视声音真低。其实我多么想调高一点,让电视里的声音充满整个家,遍布每个角落。

然而,我是个听话的儿子,因此,我几乎从来没有看明白过电视内容。父亲也一样,他眼花耳聋,昏昏欲睡,根本就没在看电视,根本就不在乎电视里说什么。电视对我们来说什么也不是,我有时想,用张画在放电视的地方代替一下大概也行。但事实是,我们天天要看电视,天天看,一天不落,电视剧也一集不落。所以企图用张画代替肯定不行。有天晚上几栋楼都停电了。在昏暗的蜡烛下吃完饭,母亲因为没电,因为没有客厅里的电视的微弱的声音,在厨房里居然懒得洗碗;父亲呢,他焦躁不安,索性从卫生间找出那个断了一条腿的小板凳到外面坐着去了。那小板凳是母亲专门用来搓洗衣服坐的,她把四条腿的凳子坐成三条腿,可知年月之久。

她对三条腿的情况相当习惯,如果突然修好了那断腿估计她还觉得不对劲,以至衣服洗不干净。父亲也是知道这凳子的情况的。最早那条腿断掉的时候,母亲叫他修,他忘了修,后来母亲习惯了,不再嚷着叫他修,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忘个一干二净了。但是,即便知道那凳子的情况又怎么样呢?我们的父亲还是没坐稳,滑到了地上。后来他又努力了一番,总之因为不习惯而始终坐不稳,只好把它丢在一边,坐小区花坛冰凉的水泥台子上了。对了,那天弟弟也在家吃的晚饭,但因为停电,碗一丢他就出门了,甚至连嘴都没有擦一下。我还记得他往外面走的样子,只见他边走边抬起一只手擦嘴。我知道,你和他一样,是用手背擦嘴,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搓那个油污的手背,及至搓出许多条条来,掸一掸,比原来更干净了你的手背,不是吗?

要交代的是,我们住在一楼。我们的阳台(如果它还算的话)下就是用以绿化的花坛和草地。为了进出方便,我们把草地踏出了一条雪白的小路。弟弟如果此时回来,他就应该从这条小路上走。但他还没有回来。停电那一天,他就是从这条小路跑掉的,父亲当时也就坐在这条小路旁边。还有,那天我们对面的楼没停电,灯火通明,光线照过来,从黑暗的家中看父亲,他就像坐在一片月光之下。

“你觉得萨达姆会不会被判死刑?”父亲突然掉过脸来冲着我的方向问。

说实话,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既然父亲问到,我只能重复电视里一些专家的预测。我说:“判死刑很有可能,他干了那么多坏事,杀了那么多人,杀人偿命啊。”

“哦,”父亲听了我的话有点不高兴地说,“有谁看到他杀人了?”

“这个,当然没有了,不过,他不点头谁敢杀人呢。”我说。

“但他确实没杀人啊,怎么说杀人偿命呢。”

“那,”我只好说,“那他可能不会被判死刑。”

这是我和父亲交谈的习惯,他上了年纪,跟他争个什么争呢。

“我也觉得他不会判死刑。”他听了我的话,显然有点高兴了起来。他用“也”字就是把我对他的迁就当成我的意见,从而他的意见也便跟我完全一致,说,“你想想,萨达姆,这个名字电视上都说十多年了,怎么能说死就死呢。他死了,以后就没有萨达姆了。是不是?”

“是。”

“就是。”

这时候母亲终于洗好了碗筷,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走进客厅,问:“老头子,你说什么呢。”同时,母亲也看了我一眼。

萨达姆离我们太远了,他跟我们没关系,所以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如果说我们在谈论萨达姆会不会判死刑的话,母亲肯定嘴一撇,催我们少浪费时间,赶紧洗脚去。既然我们知道自己说了实话后会得到这个结果,那么我们就不说实话。父亲对她说道:“没啊,没说什么啊——他弟弟打电话回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母亲很不高兴地看一眼就在父亲身边的电话,说,“我不一直在厨房吗,我还要问你呢。”

“没有,他没打电话回来。”父亲肯定地回答道。

母亲于是也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她眼睛盯着电视,用手去拿父亲那保温杯,喝了一口里面的茶水,说:“这么苦,你晚上还要不要睡啊。”但她眼睛并没有离开电视,并且又喝了一口。

这几乎是每天晚上都重复的问题,父亲已经懒得回答她苦不苦睡不睡的问题。然后,两个老人不再说话,继续看电视。

弟弟已经有半个月没回来了。这很正常,有一次他整整三年没回来,原因是被抓去劳改了,去年才放回来。不过坐牢对他来说没什么用,放出来后他还是在外面瞎混,动不动就跟人打架,我们也管不了他。记得他坐牢的时候,每次都是我去看过他。要坐很长时间的汽车,在城南的山窝里。每次我都给他带了几条烟和一些吃用什么的。他低着头也不看我,始终保持这个姿态问些家里的情况,我都如实回答他。他听我回答时仍然低着头,使我总觉得他根本没听,所以我的回答也显得很不热情。不过,这也不能怪我们兄弟,家里还是老样子,每次回答都差不多,除非我们家的老头老太突然又给我们造出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来。然后我们就什么也没说了,直到狱警说时间到,他就站起身走了。在走的时候,他才像突然想起似的掉头对我说:“你找个对象结婚吧。”

我至今没有对象,更不用说结婚。我是航运学校毕业的,在轮船上上班,看不到什么女人。这基本是个借口,比如我的同事大多结婚了,没结婚的也有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没有结婚是我的问题,而不是工作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我要毫无廉耻地对你说实话: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童男子。

弟弟如果哪天在家,而且我们都在家,他就会开玩笑的对我说:“你不结婚我就也结婚不了,我总不能先你结婚吧。”我就说:“那有什么关系,你看到好的姑娘,觉得合适,就结婚吧,免得爸爸妈妈烦神了。”父母就跟在一旁说:“就是,结婚了有老婆管你就会好点了。”弟弟这时候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