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娘的父亲向来享有文名。
他是国子监的老师,住的房子虽然大,却是朝廷提供的。
他虽然有俸禄,却全都用来买书。
老师是真正有才学的,学生自然都很尊重他。
在他的学生当中,一恒和张玄意都是很引人注意的。
一恒外形出色,一袭白衣,风度翩翩;与人相处虽然不亲热却也是有礼貌。且气度清贵之极,总有人猜测他的身份。
张玄意则性格舒朗开阔,喜好交友,出手大方,人缘自然也不错。
这两人平日间倒是张玄意主动找一恒说话的时候多,一恒却不会主动找人攀谈的,这也是性子使然。
自然,当时的张玄意根本不知道一恒是皇子。
一恒在人前也极力掩饰自己是皇子的出身。见惯了宫里奴才的捧高踩低,他力求自己普通一点。只为了不引人注意,认真求学。
按道理说,一恒的性子和气,没有世家子的那种任性和狂傲,修养好,是很容易交到朋友的。至少,在他皇子身份透露之前。
随着同窗们一日日熟悉,有时候到彼此家里做客,一恒总是冷淡拒绝,这就引来了很多人的不悦。
也因为这个,一恒比较苦恼。
他那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每日里都是偷偷从宫里溜出来,就连随身的太监都不敢带一个,生恐自己被人看出来。
母妃得知后,给他出了个主意,另外买个寻常人家的宅子,然后再置办几名仆人,接了同窗去家里做客。这样的话,就不会露陷。
这个主意好!
自从按照母妃的主意办了之后,果然在同窗中受了很大的欢迎,一恒又有点烦了。
在同窗眼里,虽然一恒家境普通,可是人才出众,这种人就必须先投资感情,否则的话,日后若是出了名再来拉拢交情,那就来不及了!
所以人啊,任何时候都有要苦恼的事情。
上元夜的一晚,皇上登上城墙,与京城万民一起同乐。
作为皇子的一恒也在一旁侍奉。
本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即使有人注意了,在夜色的掩映下,谁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皇子呢?况且,在皇上附近的都是大臣们,离得远的那些平民也看不清自己的脸。
可是张玄意不是旁人。
张玄意的父亲和叔叔在朝中都是重职,自己也有幸跟随在一旁,占据最好的位置观看烟花。
就那么无意一扭头,于是看到了一恒。
当时他就惊讶了,还以为是自己眼花,随即揉了揉眼睛。
可是看举止和神情,那不是自己的同窗又是谁?
当下,张玄意按下心中的不解,只是偷偷询问自己的父亲,才得知,三皇子的表字就叫做一恒。
哦,原来如此啊!
第二日,张玄意遇到一恒,就将他偷偷拉到一旁,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他,然后突然作揖拜倒:“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原来三皇子莅临我们这里,从前是多有疏忽了,请多多包涵啊!”
一恒一愣,还来不及说话,张玄意又板着脸说道:“小人从前多有得罪,还望皇子不要计较,告辞。”
说着竟然要走。
一恒连忙拉住他,皱眉说道:“怎么,因为我是皇子就和我做不成朋友了吗?”
张玄意说:“我倒是想真心结交,可是你对我隐瞒身份,我可不敢高攀啊。”
一恒皱眉:“这是什么话?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在乎那些名利之位的人,难道说我从前看错了人?”
张玄意冷笑道:“我的确不在乎名利之位,可是你故意欺瞒我,这就是小看了啊。”
“你多心了!”
“恩恩,我的确多心,那么你承认你是皇三子呢?”
一恒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张玄意是有意试探他的啊,担心他不肯承认,才来这一招的。
不过自那之后,两人就成了至交好友了!
课外之余,本有皇子头衔的一恒是轻易不会去臣子府里的。
适逢张玄意那日前来,死拉硬拽着他去了李府。
现在想起来,他很感激张玄意,若不是他,错过寅娘的人生该是多么的无趣啊!
当他看到六岁的寅娘在梨花满地的庭院里踢着蹴踘的时候,心里某个地方开始融化了!
那软软的童音,可爱的笑容,让他瞬间觉得赏心悦目。
嗯,只是赏心悦目而已啊!
其实,他也有很多妹妹,他的妹妹们也都很出众美丽。可是,大约是由于宫廷教条的关系,每次妹妹们见到他,总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幼小的脸蛋上一派正经,一点儿也不好玩。
可是寅娘不同。
张玄意主动邀请寅娘看一场蹴踘比赛,并且要求一恒帮忙。
此时的一恒已经于年后单独开府,少年人贪玩,正好养了一只蹴踘队。
第二日,寅娘如约前来,张玄意自然殷勤相待。
其实,此时的张玄意和一恒,对于才六岁的寅娘,是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的。
只是因为她是老师唯一的爱女,所以才会另眼相看。
寅娘性子活泼,举止大方,和她相处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自在。
看得精彩的地方,她甚至拍着巴掌欢呼。
随同而来的还有老师和师母。
因为是第一次去学生家做客,本来想推诿,可是耐不过寅娘苦苦哀求。
听到寅娘忘形的叫声,老师看了寅娘一眼,咳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寅娘顿时收住了嘴坐正了。
一恒含笑看了寅娘一眼,发现那张小脸正努力绷着,不让自己露出笑容。
自己心里也暗暗觉得好笑。
好不容易一场蹴踘看完,寅娘离开依旧是恋恋不舍。
送客的时候,一恒故意对老师说道:“过几日还有一场,老师下次再来看?”
他注意到寅娘的目光,听到他的话以后,顿时闪闪发亮起来。
可是随即师母摇头:“算了,出来一次就够了,哪里还天天出来啊!”
寅娘的眼睛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一恒顿时觉得心有不忍。
这时候,张玄意突然接过话头说道:“师妹一个人在家肯定觉得无聊,师妹这么喜欢蹴踘。不如有空的时候,我们去老师家里请教学问,顺便陪陪师妹玩耍如何?”
寅娘的嘴角翘了起来,却还是看自己的父亲。
也许是不好拒绝学生的好意,寅娘的父亲捋了一下胡须,终于点头答应:“你们请教学问我自然不推辞,只是陪寅娘玩耍就不必了,小孩子嘛,何必害得你们荒废了学业?”
张玄意聪明,急忙摇头否认:“不耽误不耽误,老师,我们成天学习,也是要适当地运动运动才好。”
寅娘父亲哈哈一笑,没有再多话。
也是因为张玄意的厚脸皮,一恒也被他拉着去往李府。其实,能去老师府里陪寅娘玩耍,一恒心里是很愿意的。
每次去老师府里,一恒总要在路上买一点东西送给寅娘。有时候是路边摊子上的小泥人,有时候是核桃雕的小人画,还有的时候是一只画眉鸟,甚至有一次还买了一只波斯商人舶来的长毛犬。
再有时候,是一本书,总之从不会空着手去。
张玄意也会买东西,可是同样的东西,他的总是不如一恒的受到寅娘的喜欢。
比如泥人,一恒会买个小兔子,而张玄意就会买一只大老虎。就连市坊上卖的窗花,也是一恒的要较他的好看一些。
寅娘聪明好学,记性极好,三人在一起玩耍时,总会互相以考记忆力为乐。
一人说一句《论语》或者《汉书》等经史中的话,由另两人猜。谁错了,谁就输了。输的人就认罚,罚装小狗叫。
于是,张玄意气得最后不玩了,因为次次他都要慢上一步,不是寅娘就是一恒,总要比他快一步说出答案来。
没办法,一恒和寅娘的记性实在太好,对于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说出出处,甚至精确到哪一卷,第几句话这种境地。
张玄意最后输不起,拔脚走人,临走丢下一句话:“你们两人太狠,简直不让人活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里好像都有种默契一样。
寅娘主动开口说道:“一恒哥哥,我还会背好多呢?我再来考考你?”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嘴角的笑调皮极了。
“好啊!”
一恒也感到好奇,不知道寅娘会拿什么来考他。
寅娘眼睛一转:“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这句话出自哪里?”
一恒一笑,立即答道:“这是出自《道德经》啊!”
寅娘拍着手笑道:“一恒哥哥答对了,我再说一句你来猜猜。”
她转了转眼珠子,突然说出一句很难懂的话来,一恒不由凝神听了,却感到奇怪不解,只能摇头说道:“这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寅娘笑吟吟地又说了一遍,一恒皱眉思索道:“你这个怎么好像念咒一样,这是哪里的方言?”
寅娘捂着嘴笑道:“这哪里是方言,这是《符咒录》里面驱邪的咒语。”
一恒不禁感到奇怪:“你现在都看这种书了吗?是老师给你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