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相近的还有名篇《踏莎行》: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面对绿遍红稀的芳郊景色,面对濛濛扑面四处纷飞的柳絮杨花,内心不免荡起春光消逝的情感之波,尽管这波纹十分细小,但却久久地难以停息。“春风春鸟”在词人心中所荡起的情感之波是十分复杂的。
秋天,自然也是如此。“秋月秋蝉”,同样是《珠玉词》讴歌的一个重要方面。如《诉衷情》: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全篇写景,境界阔大,笔笔含情,字里行间流溢出一种难以言传的遐思。据夏承焘《二晏年谱》,此词当作于词人48岁外放知陈州任内,有宋庠、宋祁相与唱和之诗题可考。宋祁在《上陈州晏尚书书》中说:“比华从事至,具道执事因视政余景,必置酒极欢。图书在前,箫笳参左,剧谈虚疑误往,遒句暮传。”然而,诗酒自娱,风物流连之中却掩盖不住宦海沉浮的失落与怅惘,与常态性的悲秋迥异其趣。
更加不同的是,在词人眼中,落叶纷纷的深秋还另有一番迷人的妩媚。如《少年游》:
重阳过后,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朱阑向晓,芙蓉妖艳,特地斗芳新。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
“重阳过后”,已是晚秋。然而,从秋天开放的木芙蓉花上面,词人看到的却是春光的“妖艳”。奇思异彩,想落天外。这是因为词人怀着春天一样的情感去观察和体验秋天里的客观事物,于是那秋天的景物便显现出春天一样的活跃生机,使人感到可爱而又值得留恋了。热爱自然风光,热爱四季景物,也就是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与此近似的还有《菩萨蛮》:“高梧叶下秋光晚,珍丛化出黄金盏。还似去年时,傍阑三两枝。”
《珠玉词》中更多的是把季节跟人生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诗意”,也就由此产生了。如《谒金门》:
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
词中一方面宣泄了浮生如梦、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美好事物与有限生命的更加珍惜。虽然这值得珍惜的一切即将成为过去,而且近在明天。词人认定人生最宝贵、最重要的是把握“今天”,把握“嘉宾”带来的友谊,把握“终夕”的欢乐,只有这样才能驱除与生俱来的内在孤独感。“莫辞终夕醉”,似应从这一角度去理解。果能如此,则《珠玉词》中那些“有情须殢酒杯深”“相看莫惜尊前醉”“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等词句,也许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因为在“娱宾遣兴”“及时行乐”的表层背后,潜伏着的是孤独,是艰难时世,是无法把握的人生。
古诗词中,歌咏春、秋两个季节的名篇佳作,几乎俯拾皆是,而写夏、冬两季的词,成功者则极为罕见。《珠玉词》却有所不同。如写初夏风光的《浣溪沙》就别有一番感人的艺术魅力: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杆影入凉波。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词人同样是用春天般的情感,在极其幽静的庭院里,默默体验着入夏之后周边景物的细微变化,同时,又似乎是“自然在某种程度上是走进了人的血液之中并同他一道吐露自己的情怀”:小小的楼阁,重重的帘幕,只有燕子匆匆飞过;晚开的红花,缀满枝头,不断向庭院长满莎草的绿茵飘落;曲折的栏杆,倒映入池塘凉爽的柔波。词人似乎全身心都溶入到他所描绘的大自然中去了。池塘里的“凉波”,还有从绿树缝隙中吹来的“好风”,驱除了盛夏的暑气,从肌肤一直渗透到心灵,使人感到无比爽快。稀疏的雨滴敲打着圆圆荷叶,悦耳的声响一次次传来耳畔,仿佛是美妙的旋律在扣击着恬静的心灵。这一切是多么富有诗意!然而,酒醒人散之后,难以言传的闲愁却不断袭上心头。在体验大自然无限美好的同时,词人更加感到时光的可贵,生命的可贵。另一首《蝶恋花》,对夏季的描写同样细腻传神。它先渲染盛夏的气氛:“玉碗冰寒消暑气,碧簟纱橱,向午朦胧睡。”下片接写醒后的细微感受:“无端画扇惊飞起,雨后初凉生水际。人面荷花,的的遥相似。眼看红芳犹抱蕊,丛中已结新莲子。”从“人面荷花”到结出新的“莲子”,其中曾有过多少情感的经历,但词人并未予以明说。此外,描写冬季的作品也为数不少,如《秋蕊香·向晓雪花呈瑞》《滴滴金·梅花漏泄春消息》《瑞鹧鸪·江南残腊欲归时》等。
陆机曾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文赋》)《珠玉词》亦复如此。对季节变换的敏感在《珠玉词》中随处可见,“重阳过后,西风凄紧,庭树叶纷纷”(《少年游》);“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清平乐》)等等。“四时”的变化激活词人的灵感,使词人诗思纷披,波澜起伏,虽千汇万状,但均能以简约细腻的词笔使之纳入短小词篇之中。
三、诗意在相思离别时凝聚升华
离情相思是古诗词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侧面。人类之所以特别重视离别,并不仅仅因为离别会使自己跌入孤独的深渊,重要的是每一次离别都仿佛跟随有死神的幻影。在交通极其不发达的古代,尤其如此。文学艺术作品之所以用很多篇幅来抒写离情相思,恰恰是因为这些作品在深层次上表现了人类跟孤独、跟死神搏斗的过程和勇气。因之,古诗词中离别相思的名篇佳制几乎俯拾皆是。晏殊一生到过许多地方,他也曾不断地品尝到“离别常多会面难,此情须问天”(《破阵子》)的痛苦滋味,《珠玉词》因此多有写离情相思的词。如《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时穷,只有相思无尽处。
恨别出于恋生。只有热爱生命,热爱生活,才能痛伤离别。离别是考量人类情感深度的一个重要标尺。离恨愈久愈长,情感便愈深愈厚,愈加真实。相思离情是来不得半点儿虚假的,要动真情。只有动了真情,写出的作品才能收到感人至深的艺术功效。这首词便是如此。它代女性立言,以闺中少妇的口吻,极写其相思之苦。一起二句,从“绿杨芳草”连及告别的“长亭”,连及离人远去之“路”,于是,便产生了因年幼无知而把离别看得过于轻易的怨悔之情。“楼头残梦”两句就是这种情感的升华。它形象具体,色彩明艳,音韵铿锵,对句工整,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广阔艺术空间。五更时的钟声传来耳际,三月的细雨敲打着花片落向大地,还有倾吐“离恨”的喁喁絮语。下片,紧接着便是这“絮语”的诗化。虽然这“絮语”近似唠叨,但听之悦耳动心,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出自一个少妇的内心深处。作者善于把一般人心中所有但又难以形诸笔墨的感受和盘托出,同时又蕴藉风流,恰到好处。词中多用对偶,新巧工整,富有画意诗情。然而,这首词面世以后便围绕是否“作妇人语”而展开了争论。《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六引《诗眼》云:
晏叔原见蒲传正云:“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云:“‘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晏曰:“公谓‘年少’为何语?”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传正笑而悟。然如此语,意自高雅尔。
就文意而言,蒲传正的理解无疑是准确的。但晏几道欲为其父讳,故引白居易诗并偷换“年少”之概念,曲解为“青春难以永驻”之意,最后甚至把蒲传正弄得无所适从。事实上,诗词之“高雅”与否,并不决定于是否“作妇人语”,而决定于作品的审美体验以及思想深度与情感深度。后来南宋赵与时曾针对这一则文字予以匡正曰:“盖真谓‘所欢’者,与乐天‘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矣。”(《宾退录》卷一)这首词之所以感人至深,就在于真实地表现出闺中少妇的内心活动。对此,前人评曰:“春景春情,句句逼真。”(李攀龙《草堂诗余隽》)讲的就是这个“真”字。“妙在意思忠厚,无怨怼口角。”(黄氏《蓼园词选》)讲的还是“真”字。“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这话也可用以评说这首词。
另外一些抒写离情的作品,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如《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首词创构的是一个大的时空框架,但它所写却是极其深细的离恨相思。框架虽大,使人销魂的“离别”之情却在不断扩充、膨胀,一直弥漫到框架的所有空间,甚至连支撑框架的实体都被这离情所掩盖、吞没,直至实处化虚,整个空间剩下的只有离情了。不过,它并没有虚到一无所有,而是在“满目山河”“落花风雨”之中,摆设下一台“酒筵歌席”,在歌声与风雨交织声中再落实到“眼前人”身上,这就证明了现实的存在。这位“眼前人”,评家或理解为具体的女性。实际上,这位“眼前人”,既是女性,又不完全是女性,她的作用主要是虚指或泛指。因为词人已经从一般的离情别绪升华到更高的情感层次,他所“怜取”的是广义的“人”,是整个人生和人的生命,表现出一种敢于向孤独挑战,向短暂的生命挑战,向无限的时空挑战的精神和气派。没有这个“人”字,人所栖居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怜取眼前人”,也就是“怜取”这个世界。词人自己也特别赏识这一句,在其他作品中再度出现,《木兰花》说:“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
还有一些送别歌词则写得较为超脱。如《踏莎行》: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词写送别全程。长亭饯别,离歌哽咽。虽然“行人”的航船已随波远去,却仍站在船头隔着飘飞的尘土不断回头遥望;“居人”的马匹也久久地站在岸边背映丛林在高声嘶叫。正如江淹所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赋》)不过,这只是“别赋”的一般场景。下片才把离情别恨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画阁中的居者无法忍受离情的折磨,只好登上高楼绝顶纵目远望,但他望见的却只是西去斜阳映射着平静的水波静静地流向远方。唐圭璋说此词“足抵一篇《别赋》”。并非过誉。
《珠玉词》中,还有一些“别赋”写得缠绵悱恻,含思婉折,用笔细腻而境界幽深,气氛又十分浓郁。如《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词写相思离情。上片的意境是悲凉的。起拍便从人生这一大的范畴着眼,但通过离情的反复抒写,最终又落墨于小小的“泪滴”之上。下片写秋夜难挨,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但好梦难成,心神不定,经常被惊醒过来。这时,耳边传来了大雁的啼叫之声。大雁在词里有两种作用:一是雁足传书,二是季节的象征。当离人从梦中惊醒过来之时,耳边听到“何处高楼雁一声”,便想到会传来盼望已久的家书,想到大雁按时南归,人也该按时回乡了。而这一切,又都融入朦胧的“淡月”、飒飒作响的“梧桐”枯叶与劲厉的“西风”之中。但这一切,作者并未直说,而是要由读者去补充和再创造。这首词情感悲咽,但在悲凉之中透出一种乐观的希望,境界清新明丽,境高韵远,耐人咀嚼。另首《蝶恋花》也广为流传: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写法与《采桑子》略有不同,内容却大体相近。词写深秋怀远,气象阔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王氏之所以把词中“昨夜西风”等句,当成“古今成大事业者”必经的三种境界之一境界,原因在于这首词本身就具有高远阔大的气魄,可以引发读者联想,激发人们去追求远大理想与美好未来。尽管这理想和未来还在苍茫寥廓的远方,但那无须困惑也用不着悲哀。远大的理想、美好的未来就在前面。这是艺术的一种增值效应,是读者根据词句提供的意境而生发的诗的想象,是一种艺术升华与再创造。与此相近似的还有《清平乐》:“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写得比较别致的是另一首《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