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明晏殊是很不喜欢柳永填写为市民所广泛喜爱的俚俗歌词的。柳永以慢词的形式大量创作通俗歌词,掀开了中国词史的新篇章,在历史上有不可磨灭的功绩。晏殊之所以讥柳,是他思想保守一面的具体反映,这与他所处的政治地位、文坛领袖位置密切相关,同时也出自他对“闲雅”的美学追求。他讨厌柳永的赤裸裸表白,而刻意追求一种“温润蕴藉”的风格。虽然他的这种偏爱趋于一端,但是他却始终坚持自己的这一追求,并用自己全部精力来从事这种“雅”词的创作,客观上把令词的艺术品位推向了一个新的水平,掀开了宋初令词创作的新篇章。如《蝶恋花》说:
梨叶疏红蝉韵歇,银汉风高,玉管声凄切。枕簟乍凉铜漏咽,谁教社燕轻离别。草际蛩吟珠露结,宿酒醒来,不记归时节。多少衷肠犹未说,朱帘一夜朦胧月。
词写离别的苦苦思恋,却始终吞吐回敛、欲说还休。上片是环境的描写与气氛的渲染。这是一个天高云淡的秋夜,周围的一切环境无不将抒情主人公诱导到特定的情绪氛围之中:“梨叶”飘零,“蝉韵”息歇,管笛凄切,“铜漏”声咽,“悲秋”意绪越堆积越浓厚。这是强烈的主观情绪渗透的结果,抒情主人公的离情别思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但是,词人却故意将这种愁绪转变为对“社燕轻离别”的责怪,将苦恼的根源推卸到“社燕”头上,而将痛苦的真正原因深深地隐藏起来。下片写“人事”。离别之后每逢如此凄苦的秋夜,都是借酒浇愁,以至酩酊大醉,“不记归时节”。被愁苦逼迫到这等境地,仿佛已经抑制不住、不得不说了。因为过度的痛苦是所有的人都难以承受的,有时候倾诉就是情绪的一定解脱。“多少衷肠犹未说”,话已经到了嘴边,然而,词人终于将其咽回去了,笔锋再转,回到景色的描写上:“朱帘一夜朦胧月。”朦胧凄暗的夜晚,离人是否一夜展转难以入眠?对着一轮“朦胧月”离人又寄托了多少相思之情?连上片结尾时那种略带责怪怨苦的情绪也被掩饰了起来,袅袅余音完全凭读者自己回味。《踏莎行》写别情时结尾说:“梧桐叶上萧萧雨。”《渔家傲》写春景时结尾说:“黄昏更下萧萧雨。”同样以景结情,结得韵味深长。
如此闲雅蕴藉的作品在《珠玉词》中随处可见,《诉衷情》说: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词人在“凭高”远眺之时,有着“无限思量”,所有的情绪又都寄寓在“秋色如画”的景色之中。晏殊所追求的这种“雅”,就是力求在他所“栖居”的这个世界能够更多地挖掘出一些“诗意”。为此,他更多的是从近体诗(特别是律诗)和南唐词(特别是冯延巳)的传统中汲取经验,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说:“晏元献公、欧阳文忠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匹。”刘熙载在《艺概》卷四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因为他崇尚“闲雅”而很少接触当时在民间广泛流传的新兴的慢词,所以他的《珠玉词》与柳永的《乐章集》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风格。“晏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魏庆之诗话》引晁无咎语)《宋史》本传也称他的诗“闲雅有情思”,晏殊的诗与词有着相近的风貌。这就使得他的词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于是温润秀洁,圆融和婉便成为《珠玉词》的整体风格。“殊赋性刚峻,而词语殊婉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珠玉词提要》)这两句话,讲的也是这个意思。读者在《珠玉词》里,是很难找到纵情声色与词语尘下的作品的。
追求整体词风的“闲雅”,就必须讲究遣辞造句、谋篇布局时的精益求精。对词的创作之精益求精,是晏殊毕生的追求。晏殊七岁能文,是历史上有名的“神童”,但他在词的写作上却从来不以“神童”自居,而是勤奋刻苦,虚心好学,锐意进取,并大量收罗举荐天下文人学士,共同切磋,终于把《珠玉词》磨砺成珠圆玉润的词中珍宝,其最终的目的也就是要把自己珠玉一般的生命充满诗意地闪现出来。精心构思、反复斟酌的结果,使得《珠玉词》中出现大量对仗工整平稳、语意精策的名句,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皆见《浣溪沙》);“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渔家傲》);“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玉楼春》)等等。晏殊词语言凝炼自然,形象醇美疏朗,境界浑成圆融,也都显示其精益求精的功力。
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说:“晏元献公以文章名誉,少年居富贵,性豪俊,所至延宾客,一时名士,多出其门。”天才如果没有勤奋,必将一事无成。治学如果没有同好相互切磋,也很难日见精进。语云:“玉不琢,不成器。”刮垢磨光,才能使珠玉耀眼生辉。从王琪那里得到“燕归来”一句,正好说明词人对艺术的严肃认真,说明他的心灵在期待着充实。“燕归来”一句入词以后,他又一次纳入七律诗中。词人如获珍宝般的喜悦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这才是词人的“富贵感”,再多一些“金玉锦绣”也不会有这种充实和喜悦。“宝剑锋从磨砺出”,“珠玉”,也是如此。词人自名其词集曰《珠玉集》,其用心颇为良苦。“珠玉词”的磨砺,同文学史上流传的“苦吟”“推敲”虽不完全一样,但是从根本上讲,则都是以生命为诗的具体体现。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当激情汹涌而来时,作者依然能够做冷静“过滤”,不急不慢地表达,也是对自我个性遮掩的一种结果。封建官场是最能磨去人的棱角、消融人的个性的场所,尤其是宋代职官制度的设置特别有意识地突出官僚集团之间的相互牵制,强调为官的循规蹈矩,这就使得宋代官僚更加平庸化。晏殊14岁时过早地进入官场,从艺术天赋淋漓尽致发挥的方面来看未尝不是一种损失。作为14岁的少年,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有着很多的“可塑性”,个性并未定型,将他摁进官场的模子塑造,晏殊因此便练就了玲珑通达、圆滑谨慎的本领,循规蹈矩与谨小慎微成为他性格的鲜明特征。真宗评价晏殊的为人“沉谨,造次不逾矩”(《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十五,以下简称《长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平日在官场上,晏殊也善于看风使舵,天禧四年(1020)十一月宰相丁谓因朝廷纷争去相后即复相,时论对丁谓十分不满,“(丁)谓始传诏,召刘筠草复相制,筠不奉诏,乃更召晏殊。筠既自院出,遇殊枢密院南门,殊侧面而过,不敢揖,盖内有所愧也。”(《长编》卷九十六)晏殊做官的最大政绩是“务进贤材”,“当世知名之士”,“皆出其门”(《宋史·晏殊传》),如范仲淹、欧阳修、富弼等等。然而,晏殊虽然擅长识别人材、热心奖掖后进,却不敢支持这些北宋政坛上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的大胆革新与正直言论,反而处处抑制镇压,深怕连累自己。仁宗在位前期,垂帘听政的太后处心积虑地抬高自己,时常违背朝廷规章制度。某次,“仲淹奏以为不可,晏殊大惧,召仲淹,怒责之,以为狂。仲淹正色抗言曰:‘仲淹受明公误知,常惧不称,为知己羞,不意今日更以正论得罪于门下。’殊惭无以应。”(司马光《涑水纪闻》卷十)欧阳修则因正直敢言触怒晏殊,终生不得晏殊谅解。富弼更得晏殊赏识,被选作东床快婿。但在某次富弼与宰相吕夷简的廷争中,作为枢密使的晏殊曲意迎合宰相,富弼当仁宗面斥责说:“(晏)殊奸邪,党夷简以欺陛下。”(《长编》卷一百三十七)晏殊这种平庸圆滑的个性表现在词的创作方面,就是对有激情的俚俗歌词的拒斥和自我情感表达时的遮掩“冷却”。艺术创造是一种被激情驱使的个体行为,当激情匮乏时,作品的艺术魅力也要相应减弱。所以,与北宋后来的词人相比,晏殊的作品相对缺乏个性。王兆鹏先生做过一组有趣的数字统计,从中可以发现,相对而言,晏殊词比较受冷落。其受关注的程度,甚至远在张先、黄庭坚等词史地位不如自己者之下。这种统计说明,从感性或审美的角度出发,晏殊词更容易被接受者遗漏。
尽管晏殊对民间流行的通俗歌词以及新兴的慢词持有保守态度,他的许多词作也不能避免平庸的毛病,但他在宋初令词的发展上却有不可磨灭的拓展之功。正如冯煦所说:“晏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宫右徵,和宛而明丽,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晏殊是宋代第一位大量创作歌词的作家,并将小令之创作推到一个圆熟的阶段。他在王禹偁等人掀开北宋词坛帷幕以后,又以《珠玉词》的大量词篇继续拉大宋词发展的帷幕。他“得之最先”,首开风气,影响到令词沿着清雅婉丽与追求诗意这一方向发展并继续提高。
综上所述,如果我们把生命的思考、灵魂的激荡、诗意的升华和形象的飞动这四股丝绳拧成一根红线,然后再用这根红线把《珠玉词》穿接起来,那么,《珠玉词》便真正地变成了井然有序而又夺目增辉的珠串了。串接这些珠玉的那根结结实实的红线,实际上就是词人以生命为诗的生命线。况周颐评论北宋早期词人时说:“北宋词人声华藉甚者,十九钜公大僚。钜公大僚之所赏识,至不足恃。”(《蕙风词话》卷一)而晏殊并非如此。虽然《珠玉词》的内容与形式都不够大,但因为词人投入了生命并竭力捕捉他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发现的全部“诗意”,所以他的词又显得十分充实。小小“珠玉”之所以“大”,那正是词人的“生命”与“诗意”的相互碰撞所发出的“光辉”在永恒闪现。
第三节个性张扬的作家——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市)人。欧阳修四岁时父亲去世,家境中落,母亲用芦秆画地教他识字。仁宗天圣八年(1030)登进士第,次年到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任职三年期间,与钱惟演、苏舜钦等诗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景祐元年(1034)召试学士院,授宣德郎,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充馆阁校勘。二年后,因直言为范仲淹辩护,贬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康定元年(1040)奉诏复职,庆历三年(1043)知谏院,以右正言知制诰,参与范仲淹等推行的新政变革。因守旧势力攻击,出知滁州(今安徽滁县)。后累得升迁,嘉祐二年(1057)以翰林学士知贡举。五年(1060)官至枢密副使,六年(1061)改任参知政事。神宗时改外任,出知亳州(今安徽亳县)、青州(今山东益都)、蔡州(今河南汝南)等。熙宁四年(1071)以太子太师致仕,居颍州。次年卒,谥文忠。其诗文杂著合为《欧阳文忠公文集》153卷,集中有长短句3卷,别出单行称《近体乐府》,又有《醉翁琴趣外篇》6卷。
欧阳修是北宋著名的政治活动家,诗文革新的倡导者。他曾主编《新唐书》,还用大半生精力完成了一部文字减旧史之半而事迹增添数倍的《新五代史》。他还善于发现人才和提拔后进,宋代的一些大政治家、大散文家、大诗人不少出于他的门下,或相从游,如梅尧臣、苏舜钦、苏轼父子、王安石、曾巩等。欧阳修对北宋诗文的健康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欧阳修是北宋散文、诗、词的大家。对他的散文、诗歌评价比较一致,但对他的词的评价却较为分歧。其实,欧阳修是北宋词坛上的重要词人,他的词与他那些说理透辟、言志载道的诗文有所不同,他常常通过词这一新的诗体形式来言情说爱,反映出这位政治家和文坛领袖的另一生活侧面。有人却对欧阳修这类词表示怀疑,甚至认为这类绮词艳语是欧阳修的仇人所伪托。人的感情本来极其复杂,欧阳修的私生活也非道貌岸然,故做矜持。加之,词一开始就是筵席前歌唱的艳词,多半是反映感情生活的,在长期创作过程中不仅形成了写情的传统,而且还积累了相当丰富的艺术技巧和创作经验。所以,欧阳修在他的词里广泛反映了他在散文与诗歌创作中未曾接触过的感情生活,这是不足为怪的。
对欧阳修词不同的评价,首先是由于版本的不同而引起的。欧阳修的词有两种版本。一种是《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3卷,有南宋庆元年间刊本,郡人罗泌校正。罗泌又有跋言:“公性至刚,而与物有情。盖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温柔宽厚,所得深矣。吟咏之余,溢为歌词,有《平山集》盛传于世,曾慥《雅词》不尽收也。今定为三卷,且载乐语于首。”罗泌认为集子中的“浅近者”乃是“伪作”,“故削之”,所以,这个版本已经难见欧阳修词概貌。《全宋词》考订录入171首,23首未录。另一种是《醉翁琴趣外篇》6卷,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首次言及,称集中“鄙亵之语,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因此确定为“词之伪”者。这种凭空推测意见不可信,《全宋词》去其与《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重复及当作他人词者,录入66首。可见,后一个版本所录之词是前一个版本的补充,当代学者基本统一了认识,认为欧阳修有率情一面,同样会有“艳俗”的作品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