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片写中秋赏月,因月而引发出对天上仙境的奇想。起句奇崛异常,词人用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把酒问月》)诗意,用一问句把读者引入时间、空间这一带有哲理意味的广阔世界。词人的提问,似乎是在追溯明月的起源、宇宙的伊始,又好像是在赞叹中秋的美景、造化的巧妙。其中蕴涵了词人对明月的赞美和向往之情。作者之所以要化用李白诗意,一是李白的咏月诗流传甚广,二是苏轼经常以李白自比,这里也暗含此意。李诗语气比较舒缓,苏词改成设问句以后,便显得峭拔突兀。苏轼将青天作为朋友,把酒相问,显示了豪放的性格与不凡的气魄。“不知”二句承前设疑,引导读者对宇宙人生这一类大问题进行思考。“天上宫阙”承“明月”,“今夕是何年”承“几时有”,针线细密。继续设疑,也将对明月的赞美向往之情推进了一层。设问、思考而又不得其解,于是又产生了“我欲乘风归去”的遐想。李白被称为“谪仙”,苏轼也被人称之为“坡仙”。词人至此突发奇想,打算回到“天上”老家,一探这时空千古奥秘。苏轼生平自视甚高,以“谪仙”自居,所以他当然能御风回家,看看人间“今夕”又是天上的何年?仙境是否胜过人间?词人之所以有这种脱离人世、超越自然的奇想,一方面来自他对宇宙奥秘的好奇,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来自对现实人间的不满。人世间有如此多的不称心、不满意之事,迫使词人幻想摆脱这烦恼人世,到琼楼玉宇中去过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苏轼后来贬官到黄州,时时有类似的奇想,所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以及《前赤壁赋》描写自己在月下泛舟时那种飘然欲仙的感觉,皆产生于共同的思想基础。然而,在词中这仅仅是一种打算,未及展开,便被另一种相反的思想打断:“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两句急转直下,天上的“琼楼玉宇”虽然富丽堂皇,美好非凡,但那里高寒难耐,不可久居。词人故意找出天上的美中不足,来坚定自己留在人间的决心。一正一反,更表露出词人对人间生活的热爱。同时,这里依然在写中秋月景,读者可以体会到月亮的美好,以及月光的寒气逼人。这一转折,写出词人既留恋人间又向往天上的矛盾心理。这种矛盾能够更深刻地说明词人留恋人世、热爱生活的思想感情,显示了词人开阔的心胸与超远的志向,因此为歌词带来一种旷达的作风。“高处不胜寒”并非作者不愿归去的根本原因,“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才是根本之所在。与其飞往高寒的月宫,还不如留在人间,在月光下起舞,最起码还可以与自己清影为伴。从“我欲”到“又恐”至“何似”的心理转折开阖中,展示了苏轼情感的波澜起伏。他终于从幻觉回到现实,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纠葛中,入世思想最终占了上风。“何似在人间”是毫无疑问的肯定,雄健的笔力显示了情感的强烈。
下片写望月怀人,即兼怀子由,同时感念人生的离合无常。换头由中秋的圆月联想到人间的离别。夜深月移,月光穿过“朱阁”,照近“绮户”,照到了房中迟迟未能入睡之人。这里既指自己怀念弟弟的深情,又可以泛指那些中秋佳节因不能与亲人团圆以至难以入眠的一切离人。月圆人不圆是多么令人遗憾啊!词人便无理埋怨圆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相形之下,更加重了离人的愁苦了。无理的语气进一步衬托出词人思念胞弟的手足深情,同时又含蓄地表示了对不幸离人的同情。词人毕竟是旷达的,他随即想到月亮也是无辜的,便转而为明月开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而忧伤呢?这三句从人到月、从古到今做了高度的概括。从语气上,好像是代明月回答前面的提问;从结构上,又是推开一层,从人、月对立过渡到人、月融合。为月亮开脱,实质上还是为了强调对人事的达观,同时寄托对未来的希望。因为,月有圆时,人也有相聚之时。故结尾“但愿”便推出了美好的祝愿。“但愿人长久”是要突破时间的局限,“千里共婵娟”是要突破空间的阻隔,让对明月共同的爱把彼此分离的人结合在一起。这两句并非一般的自慰和共勉,而是表现了作者处理时间、空间以及人生这样一些重大问题所持的态度,充分显示出词人精神境界的丰富博大。张九龄《望月怀远》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许浑《秋霁寄远》说:“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苏轼就是把前人的诗意化解到自己的作品中,熔铸成对天下离人的共同美好祝愿。
全词设景清丽雄阔,如月光下广袤的清寒世界,天上、人间来回驰骋的开阔空间。将此背景与词人超越一己之喜乐哀愁的豁达胸襟、乐观情调相结合,便典型地体现出苏词清雄旷达的风格。
《念奴娇》与《水调歌头》内容和题材虽有所不同,但意境却同样神奇壮美,风格也同样豪迈奔放。这样的词在苏轼现存词集中还可以举出不少。如《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倚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快哉亭在黄州临皋,下临长江,江天景色,一览无遗。这首词以精炼的语言描绘壮丽的水色山光。当整个大自然处于风平浪静之时,千里碧波,莹澈如镜,两岸青山,倒映入水,优美如画。词人由此追忆起昔日在扬州平山堂所见的江南景色以及出现在欧阳修笔下的壮丽风光,用联想的方式渲染眼前的美景。然而,长江的风平浪静毕竟是暂时的现象。突然,狂风乍起,林木怒吼,山雨欲来,白浪滔天。此刻,一叶扁舟浮沉于浪涛之上,满头银发的渔翁,手把船桨,疾行如飞。有见于此,词人的心潮澎湃,豪兴满怀。他很自然地联想到宋玉的《风赋》,于是便加以批判。宋玉不懂庄子“天籁”的道理,硬说风有雌雄之分。君王之风是雄风,宁体便人;庶民之风是雌风,致病造热。而苏轼的看法却与此不同,他认为,只要人胸中豪气长存,长风千里就会使人感到淋漓痛快,而不会害人。苏轼之所以把张偓佺刚刚筑成的亭子命名为“快哉亭”,其原因也正在这里。
苏轼又有《念奴娇》咏中秋,意境与《水调歌头》近似,词云: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留无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中秋开阔的夜空,万里无云,长空浩浩,冷光相射,如置身琼楼玉宇,如在清凉国。对此美景,词人举杯邀月,醉饮起舞,拍手狂歌。中秋夜的清旷与词人的狂放融为一体。词人赞美月夜壮丽的景色,向往月宫超脱尘俗的生活,对现实的不平与愤懑隐约可见。
由上可见,苏轼词的清雄旷达的风格,在通常情况下,总是和词中壮美的意境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拍岸的江水、穿空的怪石、挺拔的大树、浩瀚的夜空等等,这一类景色随处可见。如“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满江红》);“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归朝欢》);“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八声甘州》)。这一类清奇雄健的自然景物,又往往被词人放在运动和变化之中来加以描绘,于是便给读者以强烈的感受。从人物与人世方面来看,苏轼词的清雄旷达的风格,又总是和羽扇纶巾的风流人物、挽雕弓如满月的壮士、把酒问月的诗人、乘风破浪的渔父等形象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从而鲜明地表现出词人的理想抱负与乐观进取、积极用世的精神。除上面所列举的以外,《南乡子》说:“旌旆满江湖,诏发楼船万舳舻。投笔将军应笑我,迂儒。帕首腰刀是丈夫。”《瑞鹧鸪》说:“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拍手欲嘲山简醉,齐声争唱浪婆词。”《浣溪沙》说:“上殿云霄生羽翼,论兵齿頬带风霜,归来衫袖有天香。”这些,都是苏轼同时代其他词人作品中很少见的。苏轼的创新精神恰恰表现在这里。这样的词,明显地跳出了“香而弱”与“艳而软”的陈旧的圈子,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
苏轼具有清雄旷达作风的词作在他传今作品中虽然所占的比例只是少数,但因其全新的风貌而引起广泛的注意。无论是当时的批评者还是后来的称颂者,都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小部分的作品之上,而相对地忽略了苏轼的婉约词作。所以,苏轼这一类具有阳刚之美的词作便在词坛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至成为豪放派的开山鼻祖。
在现存的苏轼词中,仍然以委婉言情、风格优美的作品占据大多数。这类作品流传至今的还有三百余首,约占传今作品的87%。婉约言情的词作是当时词坛创作的主流,苏轼也是在这个范围内进行创作、然后有所突破的。出于词人旷达之个性,同时也是受“诗化”词作的影响,苏轼的“婉约”词与他人之作也有明显的不同,同样显示出其鲜明的艺术个性。
第一,这类词洗脱了“脂粉气”,从“倚红偎翠”的浓艳中走出,变得明丽净洁。《洞仙歌》说: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据词前小序,这首词是咏夏夜纳凉之后蜀花蕊夫人的。后蜀末主孟昶生活奢靡,沉湎女色。花蕊夫人更是冠绝群芳,艳丽无比,凭其“花蕊夫人”的别号也可以想见。在他人笔下,这是写“艳词”的绝佳题材。到了苏轼笔下,却是风貌迥异。花蕊夫人“冰肌玉骨”,在清凉的夏夜里,在银白色的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清雅脱俗,明丽照人。夜寂静,人无眠,携手绕户,疏星耿耿,时间在悄悄流逝,季节在暗中更换。周围的环境与人物相协调,也是如此安谧宁静、清澈光洁。词人特意不写宫中的糜烂生活,不写男女的打情骂俏,而只是写其纳凉的一个情节,所选题材的洁净化有助于词的意境的提高。在时间推移的叙述中还流露出人事无常之感慨,与咏史的题材相通。南宋张炎评价说:“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词源》卷下)明沈际飞也称赞此词“清越之音,解烦涤苛”(《草堂诗余正集》卷三)。
另一首《贺新郎》咏今人,与《洞仙歌》有异曲同工之妙: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据杨湜《古今词话》所言,这首词是为营妓秀兰而作。而据陈鹄《耆旧续闻》卷二载,苏轼此词是写自己侍妾榴花的。但由于苏轼写得超尘绝俗,品格特高,南宋人便认定其另有寄托。胡仔说:“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邪?”(《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项安世《项氏家说》卷八说:“苏公‘乳燕飞华屋’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关于宋词之兴寄,清人周济曾说:“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介存斋论词杂著》)这样的概括基本上准确。北宋词多数没有寄托,南宋人对苏轼此词的分析有拔高之嫌。说苏轼此词写歌妓或侍妾,更接近北宋创作事实。不过,词中将这位女子写得清丽、高洁、孤傲,并以“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的榴花相比,为人们的联想提供了基础,的确为南宋词之寄托开了先路。
苏轼喜爱这一类冰清玉洁的女子,所以,进入苏轼审美视野的都是经过苏轼的审美筛选或艺术加工的。《南乡子》说:“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锦江头新样锦,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苏轼婉约词气质、品格、作风的改变,预示着婉约词依然有广阔的发展前景。
婉约词气质的改变及词品的提高,就不仅仅用来写歌儿舞女,还可以用来表达对妻子的挚情。夫妻之情在古人眼中是人伦的一项重要内涵,庄重而神圣。用流行小调来抒发对妻子的情感,是苏轼的一大创举,这同时说明苏轼已经破除了“诗尊词卑”的文体等级差别观念。《江城子》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