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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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苏轼词风与苏门创作群体(9)

第二节苏门创作群体

苏轼词“诗化”之变革,在北宋中后期词坛发挥了越来越广泛的影响。苏轼不仅通过自己的创作来扩大词的内容,丰富词的表现手法,开创豪放词风,同时他还以巨大的热情来从事人才的培养工作。苏轼提携晚辈,殷勤备至。在苏轼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有才华的作家,北宋后期许多有成就的词人都曾经获得过苏轼的指点帮助,苏轼的词风对他们有着深远的影响。

与苏轼关系最密切的是“苏门四学士”与“苏门六君子”。“四学士”指的是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六君子”是在四学士之外、再加陈师道与李廌。在此六人之中,秦观的词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然其词风接近柳永,张耒词虽少而风貌亦不同于苏轼,这些前文已经有过介绍。其他几位作家,或多或少都接受了苏轼“诗化”词风的影响。此外,贺铸、李之仪、毛滂、葛胜仲、王安中、吴则礼、叶梦得、唐庚等等众多作家,其创作都有着向苏轼“诗化”靠拢的倾向。委婉缠绵的艳情词是北宋词的主流创作倾向,这是没有疑义的。一些学者从挖掘宋词思想意义的角度出发,弘扬苏轼豪迈奔放、极富个性的词作,或揄扬过当。另外一些学者从否定苏轼开创“豪放派”的角度立论,以简单的数字统计抹杀苏轼词的影响,同样有失公允。仔细考察北宋词坛的创作流变,就能发现苏轼的创作对其周围词人所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在苏轼去世之后、北宋灭亡之前这短短的二十多年里,影响更是十分广泛且深远。

这二十多年正是徽宗在位期间。徽宗本人就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在他的引导和影响下,这一时期词坛之创作也呈现出多种创作倾向并存、丰富多彩的局面。其中,苏轼词风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覆盖面极为广泛,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创作力量。南渡以后苏轼词风被发扬光大,即酝酿于此。但是,由于哲宗亲政与徽宗在位年间禁绝“苏学”的表面现象,以及词人这方面创作之松散零星,词史上对这一段苏词的影响总是略而不论。

一、十年呵禁烦神护

讨论苏轼词在北宋中后期的影响,首先遇到的是哲宗亲政与徽宗在位年间禁绝“苏学”的问题。

哲宗于元祐末年亲政,因为不满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期间自己形同傀儡,执政的旧党大臣无视他的个人意志,于是接受新党的“绍述”之说,决心全面恢复其父神宗的新政,起用新党,贬斥旧党。旧党中的头面人物纷纷被贬官远谪,苏轼兄弟皆首当其冲。苏轼因此接连被贬谪到惠州、儋州,晚年在贬所度过。

徽宗继位以后曾一度放松对旧党人士的迫害打击。然而,徽宗崇宁元年(1102)朝廷复追贬元祐党人,禁元祐学术,对“苏学”迫害打击的序幕也全面拉开。崇宁二年四月,诏毁三苏、黄庭坚、秦观诸人文集,而且,“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崇宁三年和宣和六年(1124),朝廷又两度重申除毁苏轼诸人文集的禁令。一时间,朝野谈“苏”色变,苏轼“平日门下客皆讳而自匿,惟恐人知之。”(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卷二十《书杨子耕所藏李端叔帖》)朝廷的禁令,似乎从客观上限制了“苏学”的传播,牵累到人们对苏轼文风的学习与模仿。

但是,在生活实际中,数纸禁令完全无法根除人们心目中崇敬的苏轼,也无法抵御苏轼创作在北宋文坛所掀起的狂风巨浪。苏轼对徽宗年间文坛的影响,由显而隐,无处不在。苏轼诗词文章在北宋后期继续发挥其魅力,大约有三个方面原因:

第一,一小部分端正刚直的苏门子弟和士大夫并不掩饰自己对苏轼人品、文章的景仰之情,他们对抗朝廷的文化禁令,公开学习、承继苏轼文风。北宋文网相对宽松,为他们提供了一块喘息之地。其中以苏轼门人李之仪作为最为倔强。李之仪(1048—?),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沧州无棣(今属山东)人,后徙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英宗治平年间进士,为万全县令。曾从军西北,出使高丽。元祐初结识苏轼,在诗文创作方面时时得苏轼指点。元祐末苏轼知定州时,请以李之仪佐幕府。哲宗元符年间,受苏轼牵累,诏勒停。徽宗年间,李之仪又屡遭贬谪,且曾身陷囹圄,最后被贬到太平州(今安徽省涂县)。但李之仪依然不变初衷。赵鼎臣称赞说:“如端叔之徒,始终不负公(苏轼)者,盖不过三数人。”(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卷二十《书杨子耕所藏李端叔帖》)赵鼎臣与苏轼有过诗文交往,赵文作于宣和三年(1121),正是朝廷对苏文重申禁令期间,所以,赵鼎臣对李之仪的赞赏,同样反映出部分士大夫对苏轼的崇尚态度。

“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在徽宗即位初获知苏轼病逝的消息,作祭文痛悼说:“间关岭海,九死归来,何嗟及矣,梁木其摧!”(《鸡肋集》卷六十一《祭端明苏公文》)崇宁年间党论复起,晁补之便归隐金乡家园,葺归来园,超然尘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被苏轼推许为“张耒、秦观之流”的李廌,也作文祭苏轼说:“皇天后土,监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李廌传》)徽宗年间,李廌便绝意进取,定居长社(在今河南长葛县)。当时另外一位著名诗人李商老(彭),题诗嘲讽朝廷下旨除毁东坡书撰之碑碣榜额一事,曰:“笔底飓风吹海波,榜悬郁郁照岩阿。十年呵禁烦神护,奈尔焚柎灭札何?”(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

人们时而将对苏轼崇敬的情感转移为对其子女的呵护,苏轼之子苏过因此受惠不少。《挥麈后录》卷八载:“苏叔党以党禁屏处颍昌,极无憀,有泗州招信士人李植元秀者乡风慕义,岁一过之,必迟徊以师资焉,且致馈饷甚腆,叔党怀之。宣和末,向伯恭出为淮漕,自京师枉道以访叔党,留连请委,叔党道李之义风,而属其左顾之。伯恭入境,首令访问,加礼以待。”向之湮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词人,词风深受苏轼影响。

第二,徽宗以及周围的亲信、近臣,多有喜欢苏轼诗词文章者,在不知不觉中同样接受了苏轼的影响。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一份对苏轼的崇敬之情。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他们严厉禁绝“元祐之学”,这种决策行为并没有真正得到他们自己内心的认同,所以,在实际操作中,这些禁令就从来也没有被认真贯彻实施过。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载:

政和间大臣有不能诗者,因建言诗为元祐学术,不可行。李彦章为御史,承望风旨,遂上章论陶渊明、李杜而下,皆贬之。因诋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等,请为禁科。故事,进士闻喜宴例赐诗,以为宠。自何丞相文缜榜后,遂不复赐,易诏书,以示训诫。……是岁冬初雪,太上皇意喜,吴门下居厚首作诗三篇以献,谓之口号,上和赐之。自是圣作时出,讫不能禁。

将作诗也当成元祐之学加以禁绝,未免荒唐。徽宗自己就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时时不免“技痒”,阿谀者乘机投其所好,禁令就成为一纸空文。

仔细推敲起来,徽宗本人也与元祐之学有割不断的联系。徽宗初与“王晋卿侁、宗室大年令穰往来,二人者皆善作文辞,妙图画。而大年又善黄庭坚,故祐陵(徽宗)作庭坚书体,后自成一法”。(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一)徽宗于艺术创作原有一份极高的天赋,苏、黄之作皆为当代精品,以徽宗的审美层次,自然也会趋之如鹜。

徽宗喜好文学,亲信近臣中多能文之士或文学侍臣,他们受苏轼的影响更为普遍,表现最为突出的是王安中。王安中(1076—1134),字履道,中山曲阳(今属山西)人。早年学于苏轼、晁说之,元符三年(1100)登进士第。徽宗在位时,极得信任,累任中书舍人、御史中丞、翰林学士、尚书右丞,官至检校太保、大名府尹。然王安中少时曾师事苏轼,徽宗年间虽谄事宦官梁师成、权贵蔡攸以进,奔竞无耻,而“其诗文丰润凝重,颇不类其为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初寮集提要》)南宋初周必大也评价说:“时方讳言苏学,而公(王安中)已潜启其秘钥。”并进而推许王安中为“苏学”的承继者:“黄、张、晁、秦既没,系文统、接坠绪,谁出公右?岂止袭其佩、裳其环而已。”(《初寮集》卷首《序》)《艺苑雌黄》也有同样的评价:“宣政间,忌苏黄之学,而又暗用之。王初寮阴用东坡,韩子苍阴学山谷。”(转引自沈雄《古今词话》上卷)另一位深得徽宗欢心的文学侍臣曹组,其子曹勋追忆说:“东坡谓先公深于明经、史学。”(《松隐集》卷十一)也就是说,曹组曾得苏轼奖掖,并以此为荣,告诉自己的子女。徽宗年间,曹组仍与苏轼子苏过保持密切过往关系,曹勋回顾说:“宣政间,先子与叔党少尹乡契厚善。”(《松隐集》卷三十三)其渊源就来自早年苏轼对曹组的赏识。曹组的创作,也必然地受到苏轼的影响,明人杨慎《词品》卷二说:“曹元宠梅词‘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用东坡‘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句也。徽宗时禁苏学,元宠又近幸臣,而暗用苏句,其所谓掩耳盗铃者。”即使徽宗年间排击元祐党人最坚决的权相蔡京,其宠子蔡绦也与乃父大异其趣。蔡绦撰《西清诗话》,“多用苏轼、黄庭坚之说”(《宋会要辑稿·职官》六九之一三);撰《铁围山丛谈》,“至于元祐党籍,不置一语,词气之间,颇与其父异趣。于三苏尤极意推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铁围山丛谈提要》)

行为与真实喜好、内心认同的脱节,为苏轼文风的流播,留下了可游刃的空间。朝廷的禁令,首先是徽宗君臣自己破坏的。

第三,北宋后期,朝野逐渐形成对苏轼的崇拜之风气,这就使得苏轼的影响深入人心。《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载:徽宗即位初年,“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肩,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这种风气弥漫于徽宗年间社会上下层,包围着朝廷的决策者,影响着他们的判断决策。

北宋崇文抑武,以文为贵,所以,执文坛牛耳者受到社会阶层的普遍崇拜,这已成为北宋社会的一种特征和风尚。这种崇拜和迷恋,有点类似今天“追星族”的痴迷。加上苏轼高尚人格的巨大魅力,这一崇拜愈益深入人心。各阶层对徽宗年间朝政黑暗腐败的不满,使他们对朝廷的禁令更有一种逆反心理。对苏轼的继续崇拜就是他们对抗朝廷的某种表现方式。徽宗年间虽禁“苏学”,然“四海文章慕东坡,皆画其像事之。”(许翰《襄陵文集》卷十一《朝奉大夫充石文殿修撰孙公墓志铭》)

东坡诗文在当时士大夫中间依然悄悄盛行,达到家喻户晓的地步,甚至以公开的方式主宰着文坛的创作风气,人们对苏轼文学创作的喜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朱弁《风月堂诗话》说:

崇宁、大观间,东坡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阳修)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者,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

在这样的社会与文坛风气包围下,三教九流中都不乏苏轼的崇拜者。徽宗迷信道教,便有道士借鬼神进言。《贵耳集》卷上载:

徽考宝箓宫设醮。一日,尝亲临之。其道士伏章,久而方起。上问其故,对曰:“适至帝所,值奎宿奏事方毕,始达。”上问曰:“奎宿何神?”答曰:“即本朝苏轼也。”上大惊,因是使嫉能之臣谗言不入。

这位道士明显是苏轼的崇拜者,故借机装神弄鬼,以改变徽宗的看法。大约就是受这样类似的影响,徽宗始终对禁绝元祐学术、立元祐党人碑之事惴惴不安。崇宁五年(1106)正月,“彗出西方,其长竟天”。徽宗“以星变避殿损膳,诏求直言。刘逵请碎元祐党人碑,宽上书邪籍之禁,帝从之。夜半遣黄门至朝堂毁石刻。”(《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九《蔡京擅国》)徽宗的宠信宦官高俅,“本东坡先生小史,笔札颇工”。徽宗年间皇帝“优宠之,眷渥甚厚,不次迁拜”。“然不忘苏氏,每其子弟入都,则给养问恤甚勤。”(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七)对苏轼也多有维护。另一权宦梁师成,干脆攀附苏氏,自言乃苏轼出子,且为苏轼鸣冤,诉于徽宗说:“先臣何罪?”“自是,轼之文乃稍出”(《宋史》卷四百六十八《梁师成传》)。

下层士子、百姓,对禁绝“苏学”的抵触情绪更大,《梁溪漫志》卷七载:

宣和间,申禁东坡文字甚严。有士人窃携坡集出城,为阍者所获,执送有司。见集后有一诗云:“文章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谩超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日万篇谁爱惜?六甲收拾上遥宫。”京尹义其人,且畏累己,因阴纵之。

《挥麈第三录》卷二亦载:

九江有碑工李仲宁,刻字甚工,黄太史(庭坚)题其居曰:“瑑玉坊”。崇宁初,诏郡国刊元祐党籍姓名,太守呼仲宁使劖之。仲宁曰:“小人家旧贫窭,止因开苏内翰、黄学士词翰,遂至饱暖。今日以奸人为名,诚不忍下手。”守义之,曰:“贤哉!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馈以酒而从其请。

凡此种种,都说明苏轼在当时声誉之隆,诗文流传之广,以及社会各阶层对朝廷禁令的普遍抵触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