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多种生活情感体验的抒发
唐末五代以来,词的表现范围变得越来越窄,男欢女爱、离情别怨、春恨秋愁,几乎成为词中的唯一话题。词中的抒情女主人公,也绝大多数是送往迎来、倚门卖笑的歌妓。苏轼率先突破传统的藩篱,做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但没有立即被同时代的人所认可。到了北宋后期,苏轼的开拓才逐渐被人们所熟悉、所接受,因而悄悄地成为创作习惯。这一阶段的词人,将生活中体验到的多种情感经历,都借歌词来抒发。这一种悄悄的改变,对南渡以后“苏学”在词坛的全面复苏至关重要。
首先,是对亲朋好友的思念之情。北宋后期词人,多遭废罢或贬谪,告别亲朋好友成为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别后的思念也就随处可见。这种思念,由于搀杂了复杂的政治因素,因此变得更加耐人寻味。李之仪《忆秦娥》云:
清溪咽,霜风洗出山头月。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
不知今是何时节?凌歊望断音尘绝。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凌歊台,在安徽当涂县西北五里的黄山上。据《太平寰宇记》卷一百零五《江南西道》载:“(南朝)宋凌歊台,周回五里一百步,高四十丈,石碑见存。”贺铸通判太平时曾作《凌歊引》,李之仪为之作跋,故李之仪此词当作于崇宁年间编管太平之时。霜风秋月季节,登凌歊台思念远方友人,此地曾是与友人相聚相别之处。遥望远方,友人杳无音讯,也不知何日可以重逢,思念至此,难禁心头凄痛。词人很好地运用了入声韵,造成哽咽的声调,用以表达泣不成声的悲痛。近乎绝望的悲苦,就不仅仅是用友人之间的离别思念可以解释得了,其中所包含的可能是更深一层的对政途风波险恶的忧虑与绝望。李之仪的《采桑子》小序说“席上送少游之金陵”,词中以景衬情:“细雨濛濛,一片离愁醉眼中”,深情款款。“明朝去路云霄外”的叙述又为友人的前程而忧虑,现实政治环境的险恶隐约可见。
这类作品中,时时还能看出词人消磨未尽的雄心。黄庭坚《品令》说:
败叶霜天,渐鼓吹、催行棹。栽成桃李未开,便解银章归报。去取麒麟图画,要及年少。劝公醉倒,别语怎向醒时道?楚山千里暮云,正锁离人情抱。记取江州司马,坐中最老。
词前小序说:“送黔守曹伯达供备。”这是黄庭坚谪居黔州时所作。词中有送别时称颂政绩的泛泛之语,然“去取麒麟图画,要及年少”的热情鼓励中多少包含着词人当年的热望及眼前的不甘心。结尾以“江州司马”自比,失意之愤懑、牢骚也是呼之欲出。
其次,苏轼词中“西北望、射天狼”之类最高亢的音响,在北宋后期词坛也找到一些回响。徽宗年间,对外族的用兵曾取得某些胜利,尤其是宣和末年联金灭辽,以金帛换得一些土地,假造出一些虚妄的强盛局面,更令统治者昏昏陶醉。军旅生活、边塞战争,就出现在词人的笔下。王安中宣和末年曾出镇燕山府,为边帅。某次检阅六军,赐饮官兵,作《菩萨蛮》纪其事,词云:
中军玉帐旌旗绕,吴钩锦带明霜晓。铁马去追风,弓声惊塞鸿。
分兵间细柳,金字回飞奏。犒饮上恩浓,燕然思勒功。
军中景象,都是词人亲身经历,故上阕写来气魄宏大:六军排列,旌旗招展,铁马奔驰,刀光闪闪,弓声透云。这种壮阔的景象,也是北宋词中极其罕见的。下阕颇多谀圣之辞,建功立业的愿望也成为一种格式化的表达。但是,以这样的题材入词,便是对苏轼创作的一种承继。
随着朝廷对边功的看重,部分词人也将建功立业的热望寄托于此,在词中就有了相应的表现。如吴则礼,字子副,号北湖居士,兴国州永兴(今湖北阳新)人。以父荫入仕,元符元年(1098)为卫尉寺主簿,官至值秘阁,知虢州。吴则礼主要仕历皆在北宋后期,卒于宣和三年(1121)。他与陈师道等有诗文唱和,对黄庭坚推崇备至。所以,他也接受了苏轼词风的影响。他有《江楼令》云:
凭栏试觅红楼句。听考考,城头暮鼓。数骑翩翩度孤戍,尽雕弓白羽。平生正被儒冠误。待闲看,将军射虎。朱槛潇潇过微雨,送咸阳西去。
宋人向来重文轻武,徽宗则好大喜功,近臣中便有以武功博取富贵者,如童贯、蔡攸之流。统治者趣好的改变吸引了广大的文人士大夫,吴则礼这首词就代表着时人观念的某种转变。“平生正被儒冠误”,极似唐边塞诗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之类的语气。词人羡慕的是“数骑翩翩度孤戍,尽雕弓白羽”的行伍生活,“将军射虎”之场面被写得很有声威。吴则礼《木兰花慢》又云:“望杳杳飞旌,翩翩戍骑,初过边头”,描摹行军阵营气势;《红楼慢》云:“霜髯飞将曾百战,欲掳名王朝帝”,歌颂军中勇将。同类题材的作品,在北宋后期明显增加。
再次,托物喻志的手法被更普遍地运用。苏轼在《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中借物明志,还仅仅是偶尔用之,且在有意无意之间。北宋后期朝政黑暗,苏轼弟子、友人大都屡遭打击,身处逆境。他们的内心情感不可随意表达,便更多地借用托物喻志的手法去抒发情感。在《水调歌头》中,黄庭坚就托物喻志以表现自己的高尚品格: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这首词上片写景,但并非一般的实景,而是写对理想境界“武陵溪”桃源仙境的追求:“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正因为词人有如此高远的理想,所以才有浩然之气,磅礴九霄,甚至与天上的虹霓相结。下片抒怀。词人对李白表示由衷的倾慕,这正是暗示对名利的轻蔑。“玉石”“玉枕”“金徽”“白螺杯”“灵芝仙草”都象征自己为人的清高与圣洁,同“朱唇丹脸”形成鲜明对照。这首词,实际上是一首抒情诗,与苏轼《水调歌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首词似更注重于抒写怀抱与理想,因此,抒情性也更为显著。
北宋后期词人在作品中普遍流露出的主体意识,表明苏轼创立的抒情模式已经被人们悄悄接受,逐渐流行于词坛。“四海文章慕东坡”不是一句泛泛之辞,苏轼词之革新观念已经渗透于北宋后期词人的创作之中,歌词新的抒情功能得以确立,预示着南渡后的全面勃兴。
三、门墙肯傍大苏来
苏轼清雄旷达之词风,是一种全新的美学风格,对委婉隐约的传统词风形成冲击,在当时词坛引起普遍关注。苏轼新创之词风,与时人对歌词的审美期待心理相违背,从总体上来说,以否定意见居多。如陈师道、苏轼幕下士人的批评,这种观点代表了时人的普遍看法。苏门弟子李廌徽宗年间见善讴老翁,还作《品令》嘲讽说“是伊模样,怎如念奴”(《碧鸡漫志》卷一)。苏轼的门人弟子尚且如此,遑论其他。然而,苏轼文学创作的成功,已经成为现实存在,无论持何种创作观点的词人,都必须面对这一现实。加上苏轼巨大的人格感召力,苏轼词风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词坛的风气,对时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将苏轼以后诸多词人的创作联系起来考察,便可寻觅词风嬗变的轨迹。
词风之转变,首先表现在用以烘托主观情绪的客观景物描写的改变。传统词风偏于“香而软”,写景自然“狭而深”。词人们选取的大都是“庭院深深”“小园香径”“梦后楼台”等等狭小的空间,作细腻深长的情感抒发。苏轼则选取“明月青天”“大江东去”“千骑平冈”等宏大的场面作为情感抒发的背景,“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胡寅《酒边词序》)。词人开阔的胸襟、奔放的情感,于是有了相衬相映的空间得以落实。其次,这种景物空间选择的变化,源于词人不同的情感需求,与之相适应的必定是“登高望远,举首高歌”之情,传统的曼声细语的吟唱得到本质的改造。再次,词风的转变,还表现在摒弃传统词风之秾艳,转以清新、清丽为主要美学特征。上述三个方面,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往往完整地表现在一首词中。
北宋后期词人在空间景物的选择与描写方面有了明显的转变。李之仪是苏门弟子中喜评论作词者,他历评北宋词而无一语涉及苏轼与黄庭坚,大约也并不满意老师的歌词风格。而且,李之仪论词特别强调歌词“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跋****道小词》)。从理论上讲,李之仪不大赞同老师的作词之法,然这并不妨碍他在创作实践中或多或少受其影响。徽宗年间李之仪罢居当涂,濒临长江,受长江壮阔气势熏陶,创作自然与苏轼词风趋同。其《天门谣》云:
天堑休论险,尽远目、与天俱占。山水敛,称霜晴披览。
正风静云闲,平潋滟。想见高吟名不滥。频扣槛,杳杳落,沙鸥数点。
这首词是登采石娥眉亭览眺长江而作。登高远目,天堑长江浩渺无边,水天相连,秋霜季节,天高云淡,这是一片无比辽阔、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词人对景生情,“扣槛”吟啸,心情激荡。心中的不平与愤慨,在拍打栏槛时,似乎一一洒落在江山之间。情景相融,词人奔放的情怀也展露无遗。
李之仪又有《蓦山溪·采石值雪》咏登娥眉亭览雪景,云:“匀飞密舞,都是散天花。山不见,水如山,浑在冰壶里。”处在这一幅白茫茫壮丽的景观之中,词人身心与之俱洁,故连呼:“须痛饮,庆难逢,莫诉厌厌醉!”豪迈中流露出一丝颓唐,与苏轼“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之消沉相似。另一首《水龙吟·中秋》咏中秋夜景,说:“晚来轻拂,游云尽卷,霁色寒相射。银潢半掩,秋毫欲数,分明不夜。”一片开阔的冰清玉洁世界,气质上受苏轼中秋词影响。只是与苏词相比,李词更多衰疲气象,如“万事都归一梦了”“玉山一任樽前倒”(《蝶恋花》)等等。这是徽宗年间的社会背景所特殊赋予的。
在开阔背景的衬托下,即使书写相思别离之情感,也给人以全新的艺术感受。李之仪流传最广的词作《卜算子》,就是这样一首佳作,词云: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词写相思之情,本属词中最平常的题材,但这首词却写得很有特色,原因在于构思比较新巧。作者以江水喻恋情,滔滔不绝,天长地久。以源远流长的长江连接相思的双方,空间距离之辽远、彼此思念之绵长,尽在不言之中。没有花间月下的缠绵悱恻,双方的情感融入滔滔江水,是那么的清醇、真挚。只要两地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恋情便永远不会衰歇。这首词另一特点是语言朴素,有鲜明的民歌风味,且以淡语写情语,更加反映出感情的真挚。这种富有民歌风味的清新隽永之格调,就得力于烘托情感景物的改变。
从上述李之仪词景物的描写来看,江天一色之清明,冰雪世界之洁白,滔滔江水之绵远,都已经走出了狭小的庭院楼阁,也没有了传统歌词的香艳脂粉气。古人创作诗词,重情景交融之境界,背景的改变,当然带来词风的转移。
苏门弟子李廌在这方面也有出色的表现。李廌(1059—1109),字方叔,号济南,华州(今陕西华县)人。元丰中他曾以文章谒苏轼于黄州,以文章知名,苏轼说他的文章“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但屡试不取。存词仅四首。《虞美人令》说:
玉栏杆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青林枕上关山路,卧想乘鸾处。碧芜千里信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
这首词通过雨中景色的描绘,寄托了离绪别情与翩然出世之想。词人凭栏眺望,风雨连江,远至天涯,千里一片。初夏时节有此“好风好雨”,词人感觉到爽朗畅快,心旷神怡。雨中的“岸花汀草”,更富有勃勃生机。风雨绵延,不禁牵引出词人的“千里思悠悠”。今夜天凉气爽,正好入眠,睡梦中可以凭借“霎时凉梦”到达所思的“南州”。思念远人是传统歌词所经常抒发的一种情感,李廌则以如此开阔清爽的景物作为背景衬托,思绪悠悠而又不低沉压抑,与苏轼词气质相似。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二中对这首词评价很高,他说:“‘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确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远淡清疏之致。”景物设置的改变与词风的转变密切相关。
北宋后期,甚至有能得东坡风韵而闻名天下的文人。苏轼同乡后辈唐庚(1071—1121),字子西,元祐六年(1091)进士,为宗子博士。卒于宣和三年。主要文学活动都是在徽宗年间。徽宗年间他曾贬官惠州,经历与贬地都与苏轼相同相似。他潜心学习苏轼,最得东坡神韵,“太学诸子竞相传写其岭南诸作,称‘小东坡’。”(《四库全书总目·眉山集》)存《诉衷情》一首,词云:
平生不会敛眉头,诸事等闲休。元来却到愁处,须著与他愁。
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风悲兰杜,烟淡沧波,何处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