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首《生查子》也有类似的特点:春晚出山城,落日行江岸。人不共潮来,香亦临风散。花谢小妆残,莺困清歌断。行雨梦魂消,飞絮心情乱。
这首词实际上也是一首含而不露的情歌,读之更耐人咀嚼寻味。上片写“春晚”“落日”之时漫步在“江岸”边的苦苦等待和期盼,以及等待未果时的焦虑、痛苦、伤心和失望。下片则写闺中独居寂寞与凄苦,词人多用“花谢”“莺困”等暮春景物做烘托,故语气极其委婉。恋情词之洁净化,也是苏轼词以来的新气象。
第三节“诗化”革新的深化者——贺铸
继苏轼之后,比较全面地承继了苏轼作风且将“诗化”革新推向深化的词人是贺铸。这与贺铸的生平经历、个性特征、志趣爱好有密切关系。贺铸(1052—1125),字方回。原籍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生长卫州(今河南汲县),出身贵族。17岁到汴京便因恩荫入仕,授右班殿值、监军器库门。后调外地任武职。40岁时经李清臣、苏轼等推荐才改入文阶,为承直郎。徽宗时通判泗州(今江苏盱眙东北)、大平州(今安徽当涂)等地。依然与苏门弟子黄庭坚、李之仪等保持频繁来往,且对现实保持一种不合作的态度。因为对仕途前景的彻底失望,大观三年(1109)贺铸58岁时就以承议郎提前致仕,居苏州、常州等地,自号庆湖遗老。政和元年(1111)以荐起,宣和元年(1119)再致仕。曾自编词集为《东山乐府》,今存《东山词》280余首。
一、比兴深者通物理
贺铸是一位长寿词人。他的词作最早可系年的大约是熙宁八年(1075)至熙宁十年间监临城酒税时所作的一组《减字浣溪沙》。徽宗年间贺铸退隐之后,仍以填词自娱,临老不疲。换句话说,贺铸的歌词创作经历了神宗、哲宗、徽宗三朝,前后约50年之久。对贺铸来说,当时的词坛起码有三方面的成就可资借鉴:第一,小令创作自温、韦至晏、欧诸人,经历了百花争艳的极度繁荣期,艺术技巧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第二,柳永“变旧声作新声”,慢词形式已“大得声称于世”;第三,苏轼“异军特起”,突破歌词创作传统,开辟了“诗化”的新途径。由于这些词人的共同努力,宋词无论是从题材、内容,还是从形式、风格等诸多方面,皆呈现出繁花簇锦的局面。贺铸在他们之后步入词坛,要想在创作上做出新的贡献,不仅需要丰富的生活阅历、出众的艺术才能,而且需要高度的艺术敏感力,善于发现歌词创作的“空白区”,在那里施展自己的艺术才华。贺铸做到了这一点。
词在宋代是一种新兴的抒情诗体,它是为了符合文人、士大夫、以及广大市民阶层对生活享乐的追求而产生的。文人士大夫们既受到儒家伦理道德思想的束缚,又按捺不住要将自己享乐生活时的心灵感受描绘出来,因此,他们在创作歌词的同时又耻于言及自己的艳丽之作,甚至“自扫其迹”,或曲为之辩。就是在捕捉细腻的官能感受、描写情感生活的过程中,也是躲躲闪闪,不敢明言,极尽隐约朦胧、扑朔迷离之能事。日长月久,在词人们的反复艺术实践中,这一切逐渐被固定为宋词特有的审美特征,形成作者和欣赏者对歌词特有的审美期待。晏、欧的小令和柳永的慢词所描写的“香艳”生活以及所表现出来的柔美风姿,都吻合词的这种独特的审美特征。至苏轼则有意突破,以“诗化”的手段变革歌词,作风上表现为清雄旷逸、豪迈奔放。如此以来,苏词与传统之间就存在着一个相当大的距离。北宋人的审美趣味和欣赏习惯一下子都很难适应这样的转变,故非难之声四起。如何将“诗化”革新与歌词传统协调起来,在将“言志”传统引入歌词之时顾及词独有的审美特征,正是贺铸首先敏感捕捉到的问题,也是他艺术努力之所在。贺铸适宜地选择了这个艺术空间,发挥自己的艺术才华,深化了“诗化”变革,从而对北宋词坛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贺铸选择这样的创作道路,必然与“诗化”革新和歌词传统审美特征同时发生关系。因此,研究贺铸词也必须从这两方面着手。首先,贺铸接受了“诗化”革新的观念,并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进行反复的实践。贺铸的生平与性格颇为复杂。他“长七尺,眉目耸拔,面铁色,喜剧谈当世事”,人称“贺鬼头”,仕宦是从武职开始。于是,贺铸颇有豪侠之气。然而,贺铸平日又“喜校书,朱黄未尝去手。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也”。中年之时才因此改入文阶。这就使得贺铸接触到十分广泛的社会生活面。同时,贺铸始终比较关心民生国计,具有干练的理财才能,其友人称赞他说:“慷慨多感激之言,理财治剧之方,亹亹有绪,似非无意于世者。”贺铸的“于世”之意乃是“安得解民愠,苍梧理古桐”(《暑夜》)的政治与生活理想。不过,贺铸秉性耿直,时时触怒权贵,所以,他一直沉抑下僚,官职卑微。而且被东调西遣,不得安定。痛苦失意之余,贺铸只能把自己的政治追求寄之诗与词。这就使贺铸特别容易接受“诗化”的革新观念,而不愿意将自己的歌词创作仅仅局限于“香艳”的题材范围。这是贺铸词深化“诗化”变革的内在原因。
另外,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苏轼已经大力倡导“诗化”革新于前,贺铸又与苏轼交往密切,耳濡目染,自然地要接受苏轼的许多影响。贺铸与苏轼的交往开始非常早,元丰年间苏轼谪居黄州时贺铸就多次写诗为其鸣不平。直至绍圣年间苏轼再次远谪,贺铸依然眷念不忘。贺铸对苏轼的政治才干与艺术才华素来推崇备至,曾有诗《黄楼歌》歌颂苏轼在徐州的治水业绩。他称赞他人的诗才,往往以苏、黄作比,说:“妙翰骋遒放,抵突苏与黄。黄癯曳羸筋,苏厚凝脂肤。”(《怀记周元翁》)因此,贺铸的歌词创作也深受苏轼的影响。当贺铸依据自己的个性、阅历、志向、情感等诸多因素做出艺术抉择时,“诗化”之类积极革新的文艺观点就被突出出来。这是贺铸词深化“诗化”变革的外在原因。内与外的因素共同促成了贺铸加入到“诗化”的革新队伍中去。
贺铸曾有几句作诗的心得体会,见于《王直方诗话》:
方回言学诗于前辈,得八句法:“平淡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尽心为诗,守此勿失。
对照贺铸的诗歌创作,这八句话是比较符合其实际情况的。关键问题是贺铸不仅以此指导自己的诗歌创作,而且在填词过程中也明显受此影响,显示出一定程度的诗词同化的趋势。近人夏敬观批云:“此八语,余谓方回作词之诀也。”(《手批东山词》)一语道中贺铸词“诗化”的实质。
贺铸如果仅仅实践了“诗化”的艺术观点,充其量只能算作苏轼歌词革新的附庸。难能可贵的是,贺铸接受“诗化”观念的同时,能够另寻途径,努力将“诗化”的革新融会到歌词的独有审美特征之中。
首先,词是音乐文学,其独特的审美特征与配合演唱的音乐密切相关。深入细腻地把握词的审美特征,必须是精通音乐的词人。贺铸在这方面颇有特长。他知音识律,对词之音乐文学的本质特征有深刻的理解。李清照从音韵乐律的角度提出词“别是一家,知之者甚少”,却把贺铸列入少数“始能知之”者之列(《词论》)。贺铸提倡“叙事不病于声律”,词集中又有《薄倖》《兀令》《玉京秋》等自度曲,都证明贺铸对音律的精通。其次,贺铸生活在苏轼之后,他看到了苏轼“诗化”革新的崭新成就,也听到了人们对苏轼词“要非本色”的种种批评。而且,长期以来形成的社会审美观念也顽强地制约了他的创作观念。因此,贺铸就力图将“诗化”变革融入歌词传统,寻找一条使二者比较完美结合起来的新的创作道路。后人讨论贺铸词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他们似乎无视贺铸奔放激昂的词作,也不管北宋只有贺铸这类风格的词作在数量方面可以与苏轼相颉颃,非常自然地将贺铸归入婉约一途。程俱称贺铸“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然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薛砺若之《宋词通论》干脆将贺铸立为“艳冶派”。原因就在于贺铸不仅有大量的传统“艳冶”之作,而且还努力将“诗化”的革新融入歌词的传统风格。贺铸词符合传统审美特色的风貌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因此忽略了贺铸词“诗化”的倾向。
那么,贺铸是通过何种途径将二者和谐地结合起来的呢?不妨先读两首贺铸这方面成功的词作,在感性认识的基础上再做理性剖析。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横塘路》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踏莎行·芳心苦》
《横塘路》是追恋理想中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种怅惘凄愁的心灵怨歌。词的重点并不在这美女的本身,而是侧重于抒发由此而引起的浓重的“闲愁”,其中交织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憾恨与美人迟暮的深长怨叹,寄托着词人因仕途坎坷、功业未建而产生的苦痛。贺铸一生渴望建功立业,晚岁隐退江湖,并非本愿。所以,他晚期的作品,不时流露出一种由于去国离乡而引起的悒悒寡欢的心情。如《望长安》:“莼羹鲈脍非吾好,去国讴吟,半落江南调。满眼青山恨夕照,长安不见令人老。”《青玉案》写美人远去后的思恋之情,与《望长安》有明显的不同,但其中可望而不可即与美人迟暮的叹息却有某些共同之处。全词由两个相互表里的层次组成:表层次揭示美人离开词人渐渐远去、乃至完全消逝过程中词人情感的波折起伏;纵深层次则显现词人追求政治理想而终不可得之幻灭的苦痛心灵。对美人缠绵往复的情感经历了三个阶段:目送美人远去的惆怅(首二句),眷恋美人幽寂的感伤(上阕后部分),设想美人迟暮的凄苦(下阕首二句)。结处化情入景,用“怨而不怒”的委婉笔调,将难言的凄苦化解成笼天罩地的迷朦秋怨(下阕后部分)。这一连串的情感演化,还只是词人表层次的心绪纠葛。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是表层次背后的纵深结构,它也由三个层次组成:政治理想难以施展的怅惘,政治理想不可追求的哀怨,政治理想即将幻灭的苦痛。贺铸未到中年,已经备尝了仕途坎坷的磨难、官场碰壁的辛酸,心情意绪乃至性格起了很大变化。词人自我写照说:“十年泥滓贱,半生靴板忙。岂不忘事功,筋骸难自强。壮毛抽寸霜,烈胆磨尺钢。素尚意谁许?行歌追楚狂。”(《冬夜寓直》)词人清楚意识到用世志意的不得实现,身心两个方面都已十分疲倦,《横塘路》就是在这样的心情意绪支配下创作出来的。
本篇的主旨是写“闲愁”。“愁”,本来是抽象的东西,但作者却通过巧妙的比喻,把“闲愁”转化为一系列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从而使这首词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词的结尾连续用烟草、飞絮、梅雨等三种不同事物来烘托“闲愁”。从修辞方面讲,这是比喻的重复,是“博喻”;从形象的构成来讲,这是意象的叠加,仿佛银幕上的叠印镜头;从化虚为实,也就是从“感情的物化”方面来讲,这三者都诉之于读者视觉,形成了视觉的和弦。因为作者把两个以上的意象叠印在一起,所以,它提供给读者的已不是单纯、明晰的普通画面,而是一个个十分醒目、刺激性很强、同时又是完全崭新的艺术镜头:溪边,烟草濛濛;城中,飞絮飘飘;天上,细雨霏霏。于是,那平川,那烟草,那城郭,那飞絮,又都融入细雨之中去了。这一连串的叠印镜头,必然迫使读者产生一连串的联想跳跃,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思维活动,读者才能品尝出这种联想跳跃之中所蕴涵的无穷韵味。这首词的迷人之处,也就在这里。当然这三个意象的叠印,并非随心所欲的拼合,也非信手牵来的杂凑,而是作者当时所见的客观景物的精选与提炼。这三者既突出了江南梅雨季节的特点,又烘托出作者的愁情。反过来,正是通过这种内在的愁情,才把三个本来不相连属的意象、三个不同的镜头巧妙地串接起来。这些扣人心弦的去处,是颇有些“蒙太奇”味道的。因为它们并非单纯的比喻,而是包含着颇为广泛的“兴”的含义在内。所以,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卷七评这首词说:“兴中有比,意味更长。”值得指出,这首词在设问这一艺术手法的使用上也是很成功的,它有助于三个比喻的深入人心。所以,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强调指出:“其末句好处全在‘试问’句呼起,及与上‘一川’二句并用耳。”由于这首词在艺术上有鲜明的独创性,所以贺铸在当时就获得了“贺梅子”的美称。著名诗人黄庭坚曾亲手抄录这首词放在案头,把玩吟咏,同时还写了一首小诗对这首词给予很高评价:“解道当年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这首词也被推举为《东山词》中的压卷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