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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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苏轼词风与苏门创作群体(16)

贺铸作诗重视“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同时表现为歌词“诗化”的一个方面。中国古典文论中的“文气”概念,包涵比较宽泛,大体可分为二类:一指创作主体的气质、个性融化到作品中而形成的独特风格,即曹丕所谓的“文以气为主”;一指行文时的气势,气盛者行文,字里行间就仿佛有一种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所以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在宽泛的概念使用过程中,二义常常混淆并用。贺铸提出的“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即同时包含了两方面的意义。再进一步讨论,作家所蓄积的“文气”,其实是一种情感的累积与爆发,是一种语言技巧的熟练掌握与运用,二者缺一不可。就作品的气质与风格而言,充塞着“浩然之气”的歌词必然具有阳刚健壮之美,声情慷慨激越;就行文气势而言,气势流贯的作品没有滞笔、涩笔,文随气转,自然流畅。《东山词》中就不乏这类作品。举凡咏古咏史、慨叹生平、直抒心志等等豪迈奔放、沉郁顿挫的词作,时时可见。在数量上是北宋词人中唯一可以与苏轼词相比美者。

首先是回顾生平,抒发心中抑郁不平之气的词作,以《六州歌头》为代表: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是一首自叙身世的词作,词中抒发了词人积极用世之意志和热忱报国之激情,以及失意后的愤懑与牢骚。回顾生平,词人少年时期侠气凌云,肝胆照人,热血沸腾,重然诺,轻生死,在同辈中也是豪迈过人、骁勇著名的。那时所过的生活自在适意、轰轰烈烈。友人们联辔奔驰,车马簇拥,开怀痛饮,追逐猎物。以此个性、胸怀、气度、才能、作为,用之于为国家建功立业,词人自信应该是成绩非凡、前程远大的。上阕反复烘托突出的、隐藏于字里行间的就是词人的这种报国志向。但是,词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理想与现实有那么大的距离,少年的美好愿望只是一枕黄粱。进入仕途后,词人只是一名低级武官,沉抑下僚,羁宦千里,到处漂泊,被繁杂无聊的事务所纠缠,才能无所用,志向成为一句空话。当年满怀豪气的少年也蜕变为眼前自伤身世的“悲翁”。即使如此,词人依然心有不甘,将满腔的热情与愤恨,寄托于琴弦,在眺目鸿雁的翱翔中,遥想自己应有的风光,悲慨今日的沦落。词用赋体,对比今昔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作者把叙事、议论、抒情三者完美结合起来,再配合以短小的句式,短促的音节,从而很好地表现出一种激昂慷慨与苍凉悲壮的武健精神,充分发扬了《六州歌头》这一曲调的传统风格。《词品》卷一说:“《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之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贺铸的这首词全篇三十九句中,有三十四句押韵,而且是东、董、冻三韵与平、上、去三声同叶。这就出现了字句短、韵位密与字声洪亮这一显著特点。作者正是用这种繁音促节、亢爽激昂之声来抒写自己豪侠怀抱的,文情与声情达到和谐统一。

有时候,贺铸的苦闷是以牢骚的形式强烈地喷发出来。崇宁、大观年间,词人在泗州等处任通判,曾作《行路难》,词云: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耐愁来一日却为长。

词人认为自己论武则能“缚虎”,论文则口若悬河,却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风尘仆仆,奔走于浊世间,不得舒展才能,空有报国凌云志。在内心极度苦痛的折磨下,词人便欲大杯喝酒,与歌女舞伎为伍,在酣饮与声色中消磨愁苦。词人企图借助这些表层次的手段来解除痛苦当然是徒劳的,酒醒人散之后又怎么办呢?即使在故作放浪形骸之时,内心的痛苦依然要不时地翻腾上来。所以,词的结尾转为对时光无端流逝的愁恨。功业未立,逝者如斯,词人恨不得能拖住匆匆流逝的岁月的脚步;愁苦纠缠,无法打发一天的光阴,词人又感觉到时光的漫长,不知如何消磨。词人就是在这样焦灼矛盾中度日如年。这首词完全摆脱了花前月下的脂粉气,直抒胸臆,内心的痛苦滔滔而来,不可断绝,正所谓“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者。自苏轼开创率意抒情的方式,逐渐在改变着北宋词人喜欢代女子抒情的“代言体”的写作方式。然在北宋后期紧紧追随苏轼,并将其大量付诸创作实践的只有贺铸。这首词在用前人成句或隐括前贤语意方面,流畅自然,充分显示了贺铸词善于驱使他人语词为自己所用的特征。

仕途既然坎坷曲折,才华既然不得施展,“心志”既然无法实现,留给贺铸的只有退隐一条出路了。能够自觉地将隐逸的愿望转变为实际行动的,在北宋后期只有贺铸这样寥寥的与众不同者。其实,早在徽宗崇宁初年,贺铸便流露出倦宦之意,其《罗敷歌》云:

东山未办终焉计,聊尔西来。花苑平台,倦客登临第几回?

连延复道通驰道,十二门开。车马尘埃,怅望江南雪后梅。

贺铸建中靖国元年(1101)秋离开苏州赴京,谋换新职,次年初春离京外补,通判泗州。这首词作于此次留京期间。贺铸自神宗熙宁元年(1068)始宦游汴京,到作此词时已有三十多年,却依然沉抑下僚。而且,崇宁初年政坛山雨欲来,新的一轮********即将开始,紧张的空气已笼罩了朝野。贺铸也已经疲倦于“车马尘埃”的宦游奔波,实际上体现在词中的是一种心理疲惫,是对仕途的失望之情。词人没有了早年的雄心,如今只是牵挂“东山未办终焉计”。在“怅望江南”之时,归隐之意甚浓。这次赴京途中,贺铸作《蕙清风》,便已有了归隐之意,词云:

何许最悲秋,凄风残照。临水复登山,莞然西笑。车马几番尘?自古长安道。问谁是、后来年少?飞集两悠悠,江滨海岛。乘燕与双凫,强分多少。传语酒家胡,岁晚从吾好。待做个、醉乡遗老。

词人仕途失意,到一把年纪,依然匆匆奔走于京城与外地之间,满腹的牢骚再也压抑不住了。在秋日萧条悲凉的季节里,词人忍受着旅途跋涉的困苦劳累,临水登山,风尘仆仆地赶往汴京。才能不得施展,志向不得实现,却免不了劳苦奔波,想来词人既为自己感到悲伤,又为自己不值。这种悲伤,词人借悲秋来表达;为自己不值,词人则通过车马尘埃的感慨与对“后来年少”嘲讽的惧怕来表现。其实,并不是他人嘲笑,而是作者在自嘲。既然劳累大半生,仍然是处在如此悲伤、不值的尴尬处境之中,还不如干脆摆脱出来,另外安排自己的余生。下阕就在发挥这种想法。词人从己身超脱出来,观察古往今来官场上纭纭众生,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台”,乱哄哄一片。即使曾经权势富贵在手,也并不值得羡慕。所以,词人在思量清楚之后,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愿,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在醉乡中潇洒度日。贺铸后来未到年龄就自己要求提前致仕,就是这种思想愿望的实践。但是,中国古代文人一直接受的是“学而优则仕”与“达者兼济天下”等仕途、功名有所成就的观念教育,让他们真正抛弃这一切,内心将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贺铸用比兴手法一再表达志向不得实现的苦闷,就是潜藏于旷达语气背后的真实心态。读者从这首词的自我超脱中,不是依然可以品味到贺铸的无奈与酸楚吗?

贺铸对隐逸生活倒确有一份发自内心的喜爱,归隐之后,常常以安闲自得的口吻,描述宁静随意的自在生活和赏心悦目的秀丽景色。其《钓船归》云:

绿净春深好染衣,际柴扉。溶溶漾漾白鸥飞,两忘机。

南去北来徒自老,故人稀。夕阳长送钓船归,鳜鱼肥。

杜牧《汉江》诗云:“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贺铸用其整篇,添声而成长短句,恰如其分地表现退隐吴下之生活环境,以及身处其中的心境。贺铸这种真正抛开官场诱惑、投身到大自然怀抱之中的心胸,则与苏轼的“超逸旷达”神似。

其次,贺铸咏古咏史的词作有7首之多,即:《阳羡歌》《凌歊》《台城游》《玉京秋》《水调歌头·彼美吴姝唱》《天门谣》《将进酒》等。这类题材词作的数量甚至大大超过苏轼。没有“诗化”的自觉意识,没有充沛浩然的蓄积“气势”,这样的创作成就是很难想象的。以《凌歊》为例:

控沧江,排青嶂,燕台凉。驻彩仗,乐未渠央。岩花磴蔓,妒千门、珠翠倚新妆。舞闲歌悄,恨风流、不管余香。繁华梦,惊俄顷;佳丽地,指苍茫。寄一笑、何与兴亡!赖使君、相对两胡床。缓调清管,更为侬、三弄斜阳。

此词为登临怀古之作。词人登上凌歊台,面对永远不变的滚滚流逝的长江和耸立江边的巍峨青山,对比足下荒凉破败的六朝古迹,古今盛衰兴亡之悲慨油然而生。当年,这里也曾经是“彩仗”招扬、“珠翠”满目、“千门”罗列、载歌载舞的寻欢作乐的场所,曾几何时已经变作眼前“岩花蹬蔓”的荒凉萧条和“舞闲歌悄”的寂寞冷清。“风流”已逝,繁华不再,古今沧桑,物是人非,这种巨大的历史更变引起了词人沉重的叹息。六朝至今,仿佛只有匆匆的顷刻时间,词人伫立在凌歊台上,思绪纷纷。“寄一笑”,由叹古转入自身,与其说是咏史的顿悟,还不如说是平日失意郁愤蓄积的借题发挥。词人故作超脱,既然古今如梦,变化无常,自己又何苦执著追求?历史的沧桑巨变与己身功业未就的悲伤,只化作淡淡的“一笑”。所以,词人想超拔出去,过那种“量船载酒”的潇洒自在生活,与友人知音相对,清管三弄,寄托情怀。“昔人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贺铸咏叹古迹,立足点却是现实与自身。六朝的盛衰更变为现实提供了一些什么?自己于其间又能有何作为?是词人所关心与焦虑的问题。在“惊俄顷”之余,词人当然更加为自己的岁月流逝、事业无成而焦急。这一切却都隐含在字里行间,由读者自己去品味,作品在豪迈奔放中不失含蓄沉着。焦虑之余,却化作无奈,变为故作超脱,全词也从历史悲剧转入到个人悲剧。全词从古到今,从历史到个人,一气贯注,连转而下,其行文气势深沉刚健。词中不乏秾丽的色彩,凄楚的色调,却全部被行文的气势熔铸到苍凉悲慨的基调中,组成一个浑然整体。北宋文人登临古迹也会形诸吟咏,然多数发之于诗。李之仪跋贺铸此词说:“凌歊台表见江左,异时词人墨客,形容藻绘,多发于诗,而乐府之传则未闻也。”贺铸此词在当时同题歌咏中是独一无二的。

再读一首《水调歌头·台城游》: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吟咏六朝古迹,是唐宋人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题材,但在北宋词中并不多见。贺铸之前只有张昇《离亭燕》、王安石《桂枝香》等寥寥几首,贺铸此词可与张昇、王安石鼎足而三。六朝走马灯似的朝代更换,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值得思索的问题。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后人一致认为六代帝王都是由于荒淫奢侈亡国。唐宋人的诗词,也都是从这个角度入手怀古感今的。贺铸此词上阕以陈后主奢靡生活为吟咏对象,将他豪华奢丽的生活与沦为阶下囚的悲惨结局作对比,警示后人。下阕从怀古回到现实。眼前古迹历历可寻,然六朝沉痛的教训似乎已经完全被时人所忘记,秦淮河旁,商女再度唱起了《玉树后庭花》之类的亡国靡靡之音。这正是词人所关注与焦虑的,也是此词创作的意图之所在。北宋后期,帝王生活愈益奢华,贺铸咏史,便是对现实有感而发。《凌歊》怀古,因登临流览引起,故重在写景;《台城游》怀古则因故都引发,故重在写事。侧重点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词作的风貌来说,“浩然之气不可屈”之作更接近苏轼。无论是取景,还是抒情,均能得苏轼词之神韵。贺铸的《天门谣》,与前文例举的李之仪所作同时:

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清雾敛,与闲人登览。

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