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怀念去世妻子的悼亡词。贺铸中年以后曾多次路过或客居苏州,前一次是与妻子赵氏一起来的,后一次却已经是孤身一人。重过苏州城时,词人不禁百感交集,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汹涌而来。《半死桐》就是这种夫妻深情的款款流露。词人随着情感的触发、思绪的飞越、景物的转移,缓缓诉说隐藏于心底的永远无法抹去的苦痛。这里,虽然没有悲伤的呐喊,或者是声嘶力竭的哭泣,但是,这一份铭心刻骨的哀痛在慢慢的揭示过程中,依然有着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所有的外界景物,都是随着词人的情感转移而变化。词人重到苏州城,除了妻子已经去世以外,其余的景物应该是与上次所见的相同。然而,词人的情绪改变了,便感觉到周围的一切也都不一样了。作品就是在“万事非”的痛苦回忆的基调下层层展开的。词人连用“梧桐半死”“头白鸳鸯失伴”的比喻,写自己的孤独寂苦和对亡妻的思恋。这种夫妻深情,是在平日里琐琐碎碎的生活细事中积累而成的,所以,任何细微的生活小事都能触动这一份刻骨的思念和痛苦。歌词结尾时选择“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生活细节做扪心自问,既是对这一份点滴累积而成的情感的言简意赅的归纳,也是对这一份愁断心肠的痛苦的解释。词人与妻子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里有多少这样值得留恋、回味的细节呢?面对这一切无时无处不在的令人凄苦难耐的外在情景,词人又怎么能从痛苦中自拔呢?这就是这首短词所一言难尽的含蓄之处,它同样留给读者回味无穷的艺术想象空间。多年的夫妻生活,平实无华,既没有少年的浪漫,也没有新婚的醉迷。但是,平实无华的背后却蕴涵着真情。与这样的生活情景相适应,这首词的最大特点就是平实无华。词人用朴素的语言、具体的细节、写实的手法,诉说感人肺腑的真挚情感。
宋代恋情词绝大多数是写给歌妓类婚姻之外的情人的,倾诉对妻子之深情的作品,如同凤毛麟角,且颇给人以惊世骇俗的感受,这也是对歌词专言艳情传统的一种突破。陈廷焯《云韶集》卷三称“此词最有骨,最耐人玩味”,就是推崇贺铸的情深意切。贺铸另有《寒松叹》,钟振振先生根据词意推测,认为可能也是悼念亡妻的。“恨女萝,先委冰霜”“同谁消遣,一年年,夜夜长”等等,同样以平淡语见真情。
由于把目光转向夫妻间平常的两性情感生活,贺铸词因此接触到前人从未注意过的内容,其关注之广泛甚至超过了苏轼。其《陌上郎》云:
西津海鹘船,径度沧江雨。双舻本无情,鸦轧如人语。
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
贺铸这首词替闺中孤独的妻子抒情,从单纯的思恋转变为无奈的牵挂与无声的谴责。这样的题材及表述方式,在宋词中是独一无二的。上阕写丈夫离别时的情景。这一幕给思妇留下刻骨的思念与苦痛,所以,时时地会在她的眼前具体而细致地重现出来。分别的时刻是那么短暂,舟船迅捷而去,根本不容人再做片刻的留恋。事实上这是离人的一种心理感受,即使是再无情的丈夫,长期离家时也难免有所依恋,一步三回头。在孤独被遗留在家中的妻子的眼中,无论离别的舟船是如何地行驶缓慢,依然显得太匆忙、太迅捷了。这种特殊的心理感受被牢牢地固定在思妇的脑海中,每次回想起来,几乎幻变为真实的情景。分手的痛苦非言语所能表达,剩下的只有两人默默相对,默默告别。而“鸦轧”难听的橹桨声,却仿佛在代人诉说离别的愁苦,如果离人能开口说话,声音也一定是这样不悦耳的。在无声的画面中插入有声的情景,相互衬托,就是词人表达时的技巧。下阕由思恋转为怨恨与谴责。对丈夫最了解的是妻子,她能够清晰地想象出丈夫不愿归家的真实原因,无非是在他乡惹花沾草,移情别恋。女子从一而终的封建伦理教条束缚她只能苦苦地等待这负心的丈夫,这样的思恋就转变为一种下意识的无奈行为。在“陌上郎”与“山头妇”的强烈情感反差对比中,对丈夫的怨恨与谴责尽在其中。悲伤的妻子知道无法挽回变心的丈夫,只能寄希望于小儿女,希望丈夫对幼女还有一份记挂,因此能回家看看。这是多么可悲可怜的场景,也是古代妇女共同的生活与社会之悲剧。贺铸在小词中能接触到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显示了他平日对现实的关切,他的胸襟与视野的开阔。在苏轼之后,贺铸词的题材又有了进一步的开拓。
贺铸词题材的进一步开拓还表现在所作的一组《捣练子》上,共五首,反映思念边疆征人的内容,这类题材,在唐宋文人词中又是极为少见的:
收锦字,下鸳机,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飞。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
闺妇思边的题材在诗歌中是常见的,从《诗经》、汉乐府到唐诗,都有大量的思边之作流传下来。不过,在宋词中,类似题材却极为罕见。最初,宋词流行于花前月下的酒宴之间,由红袖佳人娇声曼唱,以侑酒取乐,这种生活圈子离征人思妇太遥远了。进入歌词的女主人公大都是秦楼楚馆的歌妓舞女。当这种创作方式积累成习惯以后,思妇们就很难在歌词中找到立足之地了。贺铸这几首《捣练子》之可贵处,也正在这里。思妇关心远在边塞丈夫的起居冷暖,捣征衣、做征衣、寄征衣,就寄托了她们一腔的热情和满腹的思恋。甚至一个简单乏味的捣衣动作,到了擅长运用生活细节表现人物情感的词人手中,也是如此的变化无穷。捣衣,已经不是单纯的做好征衣、寄予丈夫的妻子的贤惠表现,妻子又何尝不是借此重复单调的动作以消磨孤独寂寞的无聊时光?贺铸生活在北宋王朝边患迭起的时代,他的《六州歌头》就涉及了这方面的内容。《捣练子》从思妇方面来反映这一社会现象,更是贺铸首创。北宋中后期,与西北的西夏及羌人接二连三地发生战争冲突,北宋部队战斗力太弱,只得以军队的数量取胜,这便造成了众多家庭的分离。贺铸的思边词就接触到这个社会问题。
贺铸活跃在苏轼之后,自觉地意识到将苏轼“诗化”革新纳入传统审美风范的必要性。他既有风格接近苏轼词的豪迈壮阔之作,又有传达柔情蜜意的婉约佳作。在这两者演化融合的过程中,还有部分作品刚柔兼济,表现出鲜明的过渡性。如《伴云来·天香》描写“天涯倦旅”的凄清愁怨,下片说:“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朱祖谋评此词说:“横空盘硬语”。抒写羁愁,用刚健峭拔之笔,一气旋转而下。词人的“幽恨”,仍然是心曲不被理解、理想追求落空的痛苦,柔婉凄怨之中却掺入“硬语”,夏敬观称其为“稼轩所师”。此外,《菱花怨》说:“露洗凉蟾,潦吞平野,三万顷非尘界。览胜情无奈。恨难招,越人同载。”离别的相思被阔大的境界所浑涵。《南乡子》说:“东水漫西流,谁道行云肯驻留?无限鲜飙吹芷若,汀洲。生羡鸳鸯得自由。”痛惜美人难留,草木凋零,以健拔畅快之语出之。这类词都给人们另一番感受。
贺铸不仅尝试着创作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作品,而且还尝试着用各种音乐体式进行创作,令、引、近、慢诸体皆备。除上述讨论到的小令与慢词以外,《东山词》中还有《琴调相思引》《铜人捧露盘引》《簇水近》等。贺铸慢词的结构方式也突破了单一的平铺直叙之线型结构,而接近同时代的词人周邦彦。以《绿头鸭》为例,词云:
玉人家,画楼珠箔临津。讬微风,彩箫流怨,断肠马上曾闻。燕堂开,艳妆丛里,调琴思,认歌颦。麝蜡烟浓,玉莲漏短,更衣不待酒初熏。绣屏掩,枕鸳相就,香气渐暾暾。回廊影,疏钟淡月,几许销魂?翠钗分,银笺封泪,舞鞋从此生尘。住兰舟,载将离恨,转南浦,背西曛。记取明年,蔷薇谢后,佳期应未识行云。凤城远,楚梅香,先寄一枝春。青门外,只应芳草,寻访郎君。
这首词叙情人分离后难堪的相思痛苦,从行人的角度落笔。词由三个曲折变化的层次构成:上片为一个完整的层次,回忆旧情。途中行人被微风送来的怨箫声引发出许多美好又幽怨的回忆,既甜蜜又伤魂。下片分两个层次。从过片到“背西曛”为一层,哀叹眼前之离别。这里用双方照应法:闺人“银笺封泪”“舞鞋生尘”;行人“兰舟”载恨,夕转南浦。余下为一层,设想后日相觅,也从双方着笔:行人但愿明年相聚,故先寄梅报春;闺中则只能藉芳草寄相思,盼望早日相会。三个层次回旋往复,波澜起伏。中间用照应法,构成“环型”立体结构。用笔更复杂细腻。
贺铸作词在革新观念的自觉参予下、在新旧观念的撞击下,显示出多层面的复杂性。人们从不同的角度认识贺铸词,就能给出相距甚远的评价。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说:“若贺方回,非不楚楚,总拾人牙慧,何足比数。”这还仅仅是批评贺铸词遣辞造句喜用唐人语。王国维《人间词话》批评的更彻底,说:“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贺铸创作了大量的歌词,存词数量在北宋仅次苏轼,难免有“少真味”之作。然而,贺铸词所表现出来的新的审美特质,给南宋词人以无限启发。凡是认识到这一点的词论家,总是对贺铸词推崇备至,如南宋的王灼。陈廷焯同样从这个角度肯定贺铸词,说:“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白雨斋词话》卷一)在北宋词的“诗化”进程中,贺铸是继苏轼之后最有作为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