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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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清真词风与大晟创作群体(12)

徽宗即位之前,北宋皇帝对生活之享受大致采取双重政策与态度。北宋初年,太祖“杯酒释兵权”,劝石守信等臣下“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宋史》卷二百五十《石守信传》)因此,北宋君主并不限制臣僚的生活享乐。这是君主控制臣下的一种手段,以此化解上下矛盾。北宋多数帝王自身的生活则相对简朴,以保持励精图强的形象,维持国计民生,平衡财政收支。周煇《清波杂志》卷一载:宰臣吕大防等对哲宗解说祖宗法:“本朝百三十年,中外无事,盖由祖宗家法最善。”其中之一乃“前代宫室多尚华侈,本朝宫殿止用赤白,此尚俭之法也。”而且,“不好畋猎,不尚玩好,不用玉器,饮食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至太平者。”宋人史书、笔记多言北宋诸帝俭朴之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载:太祖“躬履俭约,常衣浣濯之衣,乘舆服用皆尚质素,寝殿设青布缘苇帘,宫闱帟幕无文采之饰。”卷二十四载:太宗“未尝御新衣,盖浣濯频所致耳”“盖念机杼之劳苦,欲示敦朴,为天下先也”。卷一百九十八载:仁宗“所御幄帟、裀褥皆质素暗敝,久而不易”。《燕翼詒谋录》卷二载:真宗一再下诏,要求“宫院、苑囿等,止用丹白装饰,不得用五彩”。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四亦言仁宗“器服简质,用素漆唾壶盂子,素瓷盏进药,御榻上衾褥皆黄袘,色已故暗”。等等。北宋帝王一般都能遵循“祖宗家法”,以身作则,抑制社会享乐风气的过度蔓延。

徽宗的作为恰恰与此相反。北宋后期社会财富的积累和繁华的虚像,给统治者的纵情声色提供了充分的物质基础和口实。在一片升平歌舞、阿谀奉承声中,统治者失去了理智,文恬武嬉,朝野对日趋恶化的内外矛盾和危机很少觉察。徽宗年间,正色立朝、直言进谏之士,都被远远排斥出朝廷。徽宗听不到一点不同意见,臣僚奏章中充斥着谀颂之辞,社会的繁华虚像也仿佛在证实着“圣王”业绩。因此,徽宗自我感觉良好,毫无愧色地认定自己可以追迹尧舜,治下乃太平盛世,国力异常强大。出现在这一时期文人诗词中最为频繁的词语就是“太平”“升平”,如“歌太平睿藻”(万俟咏《雪明鳷鹊夜慢》)、“岁熙熙、且醉太平”(曹组《声声慢》)、“升平歌管趁飞觞”(王安中《鹧鸪天》)等等。于是,君臣生活奢靡,挥霍无度,放纵享乐。蔡京等奸佞也以享乐为手段,诱导徽宗不理朝政,沉湎于声色歌舞。宋太祖用来控制群臣的手段,被蔡京反过来用以控制徽宗。《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六载:

崇宁元年七月,以蔡京为右仆射。时四方承平,帑庾盈溢。京倡为丰亨豫大之说。视官爵财物如粪土。累朝所蓄,大抵扫地矣。上尝出玉盏、玉卮以示辅臣,曰:“朕此器久已就,深惧人言,故未用耳。”京曰:“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当享太平之奉,区区玉器,何足道哉!”

徽宗初始也不敢任性所为,经蔡京等奸佞怂恿、鼓励,且曲为之解说,才日益放肆享受。蔡京说:“陛下无声色犬马之奉,所尚者山林竹石,乃人之弃物。”(《续资治通鉴》卷九十二)蔡京子蔡攸也说:“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几何?岂可徒自劳苦。”(同上,卷九十三)这些言论深得徽宗欢心。于是,徽宗不以国家为己任,而是以四海天下供奉一己之享受。崇宁元年(1102)三月,命童贯“置局于苏、杭,造作器用。诸牙、角、犀、玉、金、银、竹、藤、装画、糊抹、雕刻、织绣之工,曲尽其巧。”(《宋史纪事本末》卷五十《花石纲之役》)后愈演愈烈,如筑艮岳以像杭州凤凰山,都人称万寿山等。徽宗甚至多次轻车小辇,微服出行,出入狭邪,因此与名妓李师师之间便有了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清波杂志》卷六记徽宗君臣宴乐说:

女乐数千陈于殿廷南端,袍带鲜泽,行缀严整。酒行歌起,音节清亮,乐作舞入,声度闲美。……东望艮岳,松竹苍然;南视琳宫,云烟绚烂。其北则清江长桥,宛若物外。都人百万,邀乐楼下,欢声四起,尤足以见太平丰盛之象。

上行下效,徽宗年间奢侈成风。蔡京“以金橘戏弹,至数百丸”(张知甫《张氏可书》),王黼“于寝室置一榻,用金玉为屏,翠绮为帐,围小榻数十,择美姬处之,名曰‘拥帐’”(《清波别志》卷三)。君臣朝歌暮嬉,酣玩岁月。徽宗年间世风趋于浮靡。

****世风表现在歌舞娱乐方面,就是俚俗词风大为盛行。徽宗虽然有很深厚的艺术修养,很高雅的欣赏趣味,但是,由于耽于淫乐的天性使之然,他又特别喜爱淫俗谑浪、靡丽侧艳的风调。平日与群小相互戏谑、游乐,无所不至,群小也因此获得高官厚禄。蔡攸得宠于徽宗,“与王黼得预宫中秘戏。或侍曲宴,则短袖窄裤,涂抹青红,杂倡优侏儒中,多道市井淫媟谑****,以献笑取悦”(《续资治通鉴》卷九十二)。王黼后来官至宰相。宣和间讨徽宗欢心的另一位宰相李邦彦,“本银工子也,俊爽美风姿,为文敏而工。然生长闾阎,习猥鄙事,应对便捷,善讴谑,能蹴鞠。每缀街市俚语为词曲,人争传之,自号‘李浪子’。”(《宋史》卷三百五十二《李邦彦传》)这些都十分投合徽宗嗜俗嗜艳的口味。徽宗的喜好与臣下的迎合,使北宋后期世风为之一变,词风为之一变。所以,北宋末年唱曲填词,皆不避俚俗,且为时尚所趋。

宋词起于民间,流行于酒宴歌席,迎合了宋人的享乐要求,以俚俗语写艳情是其必然的倾向,所以,宋词与市井俚俗有着天然的联系。与散文、诗歌相比,歌词更容易与徽宗年间追逐声色的****世风融为一体,以俗白靡曼的口吻表达难以遏制的“人欲”。经柳永大量创作,北宋俚俗词风得以确立。但是,俚俗词风一直受到宋词“雅化”倾向的压抑,不得舒眉一搏。北宋末年新的社会环境和****世风,为俚俗词的发展提供了大好时机,柳永词风得以张扬。以俗语写艳情,以至滑稽谐谑,盛行于宫廷和社会上层,并影响到整个词坛的创作风气。这是柳永之后俚俗词最繁荣的一个时期。《碧鸡漫志》卷二描述徽宗年间词坛创作概况说:

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处度叔侄、晁次膺、万俟雅言,皆有佳句,就中雅言又绝出。然六人者,源流从柳氏来,病于无韵。

田中行极能写人意中事,杂以鄙俚,曲尽要妙。

政和间曹组元宠,……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冠也。夤缘遭遇,官至防御使。同时有张衮臣者,组之流,亦供奉禁中,号曲子张观察。其后祖述者益众,嫚戏汙贱,古所未有。

由此可见,宫廷审美趣味的转移,影响面极为广泛。原来流行于民间下层的艳曲俗词,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宫廷和社会上层。作俗词、唱艳曲,不仅不妨碍仕进,而且有可能“夤缘遭遇”,飞黄腾达。所以,词人们再也不必自我掩饰、自扫其迹,或曲为解释,而是大张旗鼓地创作俚俗小调。同时,从边地流入中原的俗曲也再次备受青睐。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五说:“先君尝言,宣和间客京师时,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异国朝》《四国朝》《六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亦皆歌之。”社会上下层的共同趋尚,汇集成一股声势浩大的创作潮流,构成宋代俗词创作最为昌盛的壮观。流风遗韵,一直延续到南渡之后。《碧鸡漫志》卷二又说:“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时风浸染,积重难返。南宋词坛后来强烈的“复雅”呼声,便是对这一创作倾向的全面反拨。有为之士,还将这种创作现象与北宋亡国联系在一起抵制。宋高宗于南渡初年战乱频仍之时,特意下诏到扬州,销毁曹组词集的刻板(《碧鸡漫志》卷二),就反映了南渡之后朝廷态度的根本性改变。此后,俗词就失去了适宜创作的环境,就再也没有如此辉煌的时光。

二、俗词创作之概况与成就

徽宗年间俗词创作的涉及面极其广泛,以下拟从三个方面评介。

1.俗词作家队伍之广泛

正如前言,徽宗年间俗词创作的潮流汇卷了社会上下层,所以,参与到俗词创作之中的作家,数量极其庞大。不同社会地位和阶层、不同政治观点、不同风格流派的作家,都被卷入到俗词创作之中,他们的歌词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从皇帝的近臣和御用文人,到一般的士大夫文人,乃至被排挤出朝的元祐党人,以及释道神仙与民间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创作出不同内容、不同风貌的俗词。

首先是徽宗亲信近臣。上文言及蔡攸、王黼、李邦彦等人,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他们的升官秘诀就是善伺人主意,投其所好。以俗词相谑浪调笑、献媚讨好,就是诸多手段之一。蔡攸政和末提举大晟府,一度主持供奉朝廷的词、乐之修订与创制工作,在这方面花费了不少精力(详见《宋史》卷一百二十九《乐志》)。李邦彦等人当年“人争传之”的俗词,今天已经全部失传,这大约与他们的作为给北宋带来灭顶之灾有关,或许南宋人士对他们的唾骂、痛恨而殃及池鱼。然而,从徽宗其他近臣的作品中,依然可以窥豹一斑。

王安中,政和间以善写阿谀颂圣文章而得徽宗擢拔,官至尚书右丞。为文丰润敏拔,“以文辞自显,号为杰出”(周紫芝《初寮集序》),有《初寮集》传世。王安中的词应制谀颂成分很浓,他的审美趣味是紧随着徽宗转移的。其《洞仙歌》云:

深庭夜寂,但凉蟾如昼。鹊起高槐露华透。听曲楼玉管,吹彻《伊州》。金钏响,轧轧朱扉暗扣。迎人巧笑道,好个今宵,怎不相寻暂携手?见淡净晚妆残,对月偏宜,多情更、越饶纤瘦。早促分飞霎时休,便恰似阳台,云梦归后。

这首词写一次艳游的经历。上阕写所游之秦楼楚馆清幽高雅的环境和美人的歌乐一曲,是初到歌楼的一段熟悉、应酬过程,双方都还有点温文尔雅。下阕则转入两情相悦、携手相亲、梦入巫山云雨的艳事记载,语言风格也转为浅俗流利。词人用口语恣意描写歌妓娇媚依人、巧笑玲珑、情意缠绵、楚楚动人的形象,以至分手之后仍时时回想。徽宗游李师师家,感受大概亦如此。

其次是朝廷的御用文人。这批词人的创作趣好及职能,与上述亲信近臣相似,都是以颂圣逢迎为其主题。不过,他们的地位则远远不如徽宗的亲信近臣,他们是依靠阿谀攀附权贵进身的。他们的词作风格,最受徽宗的审美趣向支配。历代词论家都从“风雅”的角度观察大晟词人的创作,多数人故意忽略了他们大量靡曼谐俗的艳情小曲。先来读两首大晟词人的作品:

草草时间欢笑,厌厌别后情怀。留下一场烦恼去,今回不比前回。幸自一成休也,阿谁教你重来?眠梦何曾安稳?身心没处安排。今世因缘如未断,终期他日重谐。但愿人心常在,到头天眼须开。

晁端礼《河满子》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拥春酲乍起。有个人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情性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

周邦彦《红窗迥》

晁端礼虽未到大晟府任职而卒,但他的词作则已随同流俗,且时时依据大晟府的要求从事创作。《河满子》写男女相思艳情。当年聚散匆匆,别后烦恼无限。日日盼望重逢,嘴里却要强自支撑:“阿谁教你重来?”这种种假意掩饰,最终被苦痛所冲破,下阕转为对天的祷告与对重逢的期望。整首词都是由俗语组成,浑似备受离别煎熬的市井歌妓脱口而出的肺腑诉说。与柳永词相比,更少了一些文人化的修饰,平白朴实的口吻倾诉出满腹真情。其俚俗化程度更为彻底,将柳永的俚俗格调更向民间推进了一层。

周邦彦的这首《红窗迥》十分具有时代典型意义。《红窗迥》是徽宗年间十分流行的、适合以俚俗语言与戏谑口吻叙事抒情的一个词调。王灼曾言及曹组有大量的《红窗迥》之作,但一首也没有流传下来,周邦彦的这一首词就弥足珍贵,它保存了当时词坛创作盛行的一种风貌。全词以浅俗口语组成,写与歌妓厮混之惬意。两情相悦,相守相伴,温馨和美,不关心窗外春已老去,“花影摇碎”,乱红满地。每日再伴之以醇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伊人善解人意,娇语解颐。结尾更因伊人之调情弄俏,再度醉入温柔乡,全词有着浓厚的色情味。这首词口语化程度同样十分彻底,如喜用对话问语、民间俗语“济楚”、儿化音句式等等,平白如话。张炎批评清真词“淳厚日变成浇风”(《词源》卷下),刘熙载指责清真词“只是当不得一个‘贞’字”(《艺概》卷四),王国维比较欧阳修、秦观和周邦彦说:“便有淑女与娼妓之别。”(《人间词话》)都是对周邦彦词风浅俗艳冶的不满。这些评语“头巾”气过浓,不足为凭。

《全宋词》只存五首《红窗迥》,有二首作者名失传,另二首作者为柳永、曹豳,都是用特别浅俗的语言、戏谑的口吻叙事抒情。由此可以揣想曹组失传《红窗迥》的风貌,以及徽宗年间词坛创作风气之一种。而且,这五首《红窗迥》字数各不相同,分别为53字、55字、57字、58字、63字,说明《红窗迥》是流行于民间下层的一个非常活泼多变的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