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宣和末年,金兵入侵,中断了宋代社会缓慢演变、发展、腐朽的过程,迫使一个朝代的崩溃提前到来。宋代三百多年的历史,从此被分成两段:北宋与南宋。
北宋与南宋的社会环境完全不同。北宋是从分裂走向大一统,社会曾经一度繁荣昌盛,这种“太平盛世”的观念一直顽固地延续到北宋末年。北宋词人生活得安逸,生活得有朝气,生活得有追求。南宋则由统一走向分裂,始终苟全于北方强大的军事胁迫之下,一直承受着异族随时入侵的巨大精神压力。南宋词人生活得窘迫,生活得忧愤,甚至生活得失去希望。所以,南北宋词人的创作内容、创作心态、创作风格都发生了诸多变异。宋代词史也因此分成两段:北宋与南宋。
一、南北宋词的不同特色
《北宋词史》写到结束的时候,南宋词人的创作已经隐约可见。这里应该对南北宋词不同特征做一个回顾与总结,以为进入《南宋词史》阅读的过渡。
首先,南北宋词的不同来自于音乐的演变。词,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音乐文学,词的诸多变化都与音乐的嬗变息息相关。古代社会,缺乏科学的音乐曲谱记录方法,音乐的传授或教学也带有很大的随意性,许多优美的曲调都是依赖歌妓和乐工之口耳相传。于是,新的曲谱乐调的不断涌现,必然淹没大量的旧曲调,许多当年盛极一时的流行音乐,最终消失在历史的河流之中。南宋许多词虽然还可以合乐歌唱,但是“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已经成为一股不可逆转的潮流。南宋末年词人张炎《国香·序》说:“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嘱余记其事。词成,以罗帕书之。”可见“旧谱零落”,时能唱周邦彦某几首曲子者,便是凤毛麟角。“诗歌总是先从歌中借来适当的节奏,并直接继承其抒情的性格。在适应了这种节奏以后,诗和歌便进入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最后变成不歌而诵的徒诗。”北宋词人,多应酒宴之间歌儿舞女的要求,填词当筵演唱。北宋词人作词,是随意性的应酬,是业余的娱乐消遣,是逢场作戏,是私生活的真实描写,是无遮掩性情的流露。南宋词作,越来越脱离音乐的羁绊,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逐渐成为文人案头的雅致文学。另一方面,南宋社会环境的巨大改变,迫使歌词创作不得不走出象牙之塔,把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南宋词作,很多时候是文人墨客间相互酬唱或结词社应酬的结果,有时还是抗战的号角,是服务于现实的工具。南宋词人作词,是高雅的艺术活动,是精心的组织安排,甚至是庄重的情感表达。所以,《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
其次,与这种音乐背景的演变和创作环境的改变相关联,北宋词人多率情之作,往往就眼前景色,抒写内心情感,自然而发,生动感人。南宋词人则费心构思,巧妙安排,精彩丰富,门径俨然,句法章法可圈可点,警策动人。周济说:“北宋主乐章,故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南宋则文人弄笔,彼此争名,故变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门迳,有门迳故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迳,无门迳故似易而实难。”又说:“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两者各有春秋。北宋词即见性情,易于引起阅读者的普遍共鸣;南宋词巧见安排,值得阅读者的反复咀嚼。这种作词途径的根本性转变,肇始于北宋末年的周邦彦,在大晟词人的创作中已经广泛地看出这一方面的作为。《白雨斋词话》卷三更是从这个角度讨论词的发展与盛衰:“北宋去温、韦未远,时见古意。至南宋则变态极焉。变态既极,则能事已毕。遂令后之为词者,不得不刻意求奇,以至每况愈下,盖有由也。亦犹诗至杜陵,后来无能为继。而天地之奥,发泄既尽,古意亦从此渐微矣。”这种“古意”,恐怕就是率情,就是“自然感发”。
再次,北宋词率情而作,浑厚圆润,表达个人的享乐之情,就少有意外之旨;南宋词匠心巧运,意内言外,传达词人的曲折心意,就多用比兴寄托手法。周济说:“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南宋则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南宋词就在这一方面,最受清代词人的推崇。最能体现南宋词人比兴寄托之义的当推咏物之作,词人结社之际也喜欢出题咏物。因为古人咏物,“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芬陀利室词话》卷三说:“词原于诗,即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词,不甚咏物,南渡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咏梅,暗指南北议和事。及碧山、草窗、玉潜、仁近诸遗民,《乐府补遗》中,龙涎香、白莲、莼、蟹、蝉诸咏,皆寓其家国无穷之感,非区区赋物而已。知乎此,则《齐天乐·咏蝉》,《摸鱼儿·咏莼》,皆可不续貂。即间有咏物,未有无所寄托而可成名作者。”重大的社会与政治题材,通过比兴寄托的手法表现在歌词之中,南宋词的境界自然不同于北宋词。清人就是立足于这一点改变对南宋词的看法。
二、南北宋词优劣论
关于南北宋词的不同创作特色、优劣比较,是历代词人、词论家热心关注的问题。这种关注,首先来自对南北宋词作的感性认识。众多作家,根据个人喜好,或浸染于北宋词之中,或细心揣摩南宋词,各有心得,各抒己见,有时还形成交锋与争论。大致说来,截止到清初朱彝尊,北宋词更受人们的喜欢与推崇,创作中北宋词更多地被学习与模仿。《词苑萃编》卷八《品藻》说:“容若自幼聪敏,读书过目不忘,善为诗,尤工于词。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而清新秀隽,自然超逸。海内名人为词者,皆归之。”喜好北宋词作,是当时词坛的普遍情况。
朱彝尊以后,清代词坛上崛起的“浙西词派”“常州词派”,都以南宋词人为创作之圭臬,南宋词受到空前的尊崇。朱彝尊《词综发凡》第三条说:“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突出。”宗尚南宋词,以姜夔、张炎词风为正,是朱彝尊的一贯审美追求,也是浙西词派的创作圭臬。朱彝尊在《水村琴趣序》中说:“予尝持论,谓小令当法汴京以前,慢词则取诸南渡。”《鱼计庄词序》又说:“小令宜师北宋,慢词宜师南宋。”持论似乎南北兼顾。然而,在创作过程中,朱彝尊偏好南宋词的趣味就明显地流露出来,他自言:“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解佩令·自题词集》)《词综发凡》所揭示的编纂宗旨,明确体现出朱彝尊偏尚南宋词的爱好。朱彝尊推尊南宋词,除了时代、身世、审美趣好等复杂因素以外,还有其明确的理论目的,这就是要倡导南宋词的“辞微旨远”,以推尊词体,达到救明词之弊的目的。吴衡照说:“‘词至南宋,始极其工’,秀水创此论,为明季人孟浪言词者示救病刀圭,意非不足乎北宋也。苏(轼)之大、张(先)之秀、柳(永)之艳、秦(观)之韵、周(邦彦)之圆融,南宋诸老,何以尚兹。”(《莲子居词话》卷四)
北宋词多娱宾遣兴之作,自然感发,托意确实不高。这本是由词的文体特征所限定,未可论优劣。南宋词适逢时代风云际会,词人极尽安排之能事,其词旨若隐若现,别有寄托。好之者便可将其上接《风》《骚》,归之诗教,通过“香草美人”的喻托传统,推尊词体,提高词的地位。朱彝尊《红盐词序》说:“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朱彝尊特别赏识姜夔和张炎的词作。宋翔凤《乐府余论》剖析说:“词家有姜白石,犹诗家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盖意愈切而辞益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也阐述了相同的观点,指出白石词的特点是“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张炎词的特色也在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山中白云〉提要》说:“炎生于淳祐戊申,当宋邦沦复,年已三十有三,犹及见临安全盛之日,故其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易代之际的词人有许多身世家国感受,都属难言之隐,只能托物寓意,借水怨山。姜夔、张炎寄托幽隐的表现方法,非常投合朱彝尊等浙西词派的脾胃。清人郭麐对此解释并告戒说:“倚声家以姜、张为宗,是矣。然必得胸中所欲言之意,与其不能尽言之意,而后缠绵委折,如往而复,皆有一唱三叹之致。”(《灵氛馆词话》卷二)
仅仅着眼于南宋词的思想内容,时代所赋予南宋词的,当然要远远超过北宋词。《莲子居词话·序》称:“王少寇述庵先生尝言:北宋多北风雨雪之感,南宋多黍离麦秀之悲,所以为高。”这也是清代众多词人推尊南宋词的重要原因。清代中叶,词坛创作甚至是“家白石而户梅溪”(《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一),南宋词人之影响几乎一统天下。
清代浙西词派和常州词派推尊南宋词,是着眼于“比兴寄托”的理论立场。离开这种理论上的有意识倡导,立足于感性的体悟,即使派中代表人物,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对北宋词的特殊喜爱。如周济是常州词派的中坚人物,通过上文引述的周济话语,可以看出周济在强调南宋词的比兴寄托之同时,却表现出对北宋词的更多爱好,甚至有隐隐贬低南宋词的倾向。陈廷焯作《白雨斋词话·自序》称:“伊古词章,不外比兴。”因此对南宋词人推崇备至,声称:“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白雨斋词话》卷一)然代表他早年词学观点的《词坛丛话》,则明显流露出偏颇北宋词的倾向,说:“词至于宋,声色大开,八音俱备,论词者以北宋为最。竹垞独推南宋,洵独得之境,后人往往宗其说。然平心而论,风格之高,断推北宋。且要言不烦,以少胜多,南宋诸家,或未之闻焉。南宋非不尚风格,然不免有生硬处,且太着力,终不若北宋之自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