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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傅雷家书(1)

给孩子

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夜

亲爱的孩子: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关于莫扎特的话,例如说他天真、可爱、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弹起来还是没有那天真、可爱、清新的味儿。这道理,我觉得是“理性认识”与“感情深入”的分别。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欢喜怒化为你自己的悲欢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经的震颤都在你的神经上引起反响。否则即使道理说了一大堆,仍然是隔了一层。一般艺术家的偏于intellectual[理智],偏于cold[冷静],就因为他们停留在理性认识的阶段上。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自然爱之不切了;爱之不切,弹出来当然也不够味儿;而越是不够味儿,越是引不起你兴趣。如此循环下去,你对一个作家当然无从深入。

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跟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须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决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

从这个理论出发,许多人弹不好东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没有感情,固然不能表达音乐: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种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练的感情,还是要流于庸俗;所谓sentimental[滥情,伤感],我觉得就是指的这种庸俗的感情。

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不论是作曲家,是文学家,是画家……)必然兼有独特的个性与普遍的人间性。我们只要能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就找到了与艺术家沟通的桥梁。再若能细心揣摩,把他独特的个性也体味出来,那就能把一件艺术品整个儿了解了。——当然不可能和原作者的理解与感受完全一样,了解的多少、深浅、广狭,还是大有出入;而我们自己的个性也在中间发生不小的作用。

大多数从事艺术的人,缺少真诚。因为不够真诚,一切都在嘴里随便说说,当作唬人的幌子,装自己的门面,实际只是拾人牙慧,并非真有所感。所以他们对作家决不能深入体会,先是对自己就没有深入分析过。这个意思,克利斯朵夫(在第二册内)也好像说过的。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

而真诚是需要长时期从小培养的。社会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训使我们不敢真诚,真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

好像世界上公认有个现象:一个音乐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于演奏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其实这种人只能称为演奏家而不是艺术家。因为他们的胸襟不够宽广,容受不了广大的艺术天地,接受不了变化无穷的形与色。假如一个人永远能开垦自己心中的园地,了解任何艺术品都不应该有问题的。

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干净]?日常琐事要做的neat[干净],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我这回附上一小方纸,还比你用的信封小一些,照样能写得很宽绰。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类推,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干净]的习惯,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因为无论如何细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意识与性情。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所谓学习,不一定限于书本或是某种技术;否则随时随地都该学习这句话,又怎么讲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连寄书谱的大包,总该有个印象,觉得我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清楚明白吧!

【评析】

这封家书是傅雷专就如何理解莫扎特的作品和怎样将“真实”作为打开艺术之门的第一把钥匙,写给傅聪的。通篇是深入研讨艺术的精彩论述。其中关于“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须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的论断,精确地揭示了艺术和艺术家的实质,对正在向艺术领域的高地进军的年青人来说,确是求之不得的至理真言。傅聪在这样一位精通艺理、擅长德能的父亲的不断教诲下,通过自身努力,成长为斐声乐坛的艺术家,便成为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傅雷小传

傅雷(1908—1966),原名傅怒安,字怒庵。生于上海南汇。幼年在学习古文,1924年考入上海大同大学附属中学。1926年入上海持志大学。1927年12月赴法留学,在巴黎大学文科和卢佛美术史学院听课,专攻艺术批评。这时开始试译都德的短篇小说和梅里美的《嘉尔曼》。1929年发表第一篇译作《圣杨乔而夫的传说》。1931年秋回国,在上海美专教美术史和法语。后来参与编辑《艺术旬刊》,主编《时事汇报》。曾在《小说世界》、《北新周刊》上发表短篇小说。赴法途中写的《法行通讯》连续刊载于《贡献》半月刊。30年代后期开始,逐渐专注于文学翻译。1949年后更为此付出全部精力,一生共翻译各种名著30多部。他通晓中外文化,知识广博,对美术、音乐、雕塑等均有很深造诣,文笔流畅、优美,态度严谨,信守“重神似不重形似”的翻译美学原则,为我国文学翻译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1963年春,他加入法国巴尔扎克研究会,成为永久会员。

年,他的遗著《傅雷家书》出版,此书因卓越的艺术见解和透彻的分析赢得普遍赞誉。

著作要目:

傅雷家书(书信)1981,三联;增补本,1984,三联/与傅聪谈音乐,1984,三联/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鉴赏)1985,三联/翻译书目:夏洛外传(传记)法国菲列伯·苏卜著,1933,自印/托尔斯泰传(传记)法国罗曼·罗兰著,1935,商务/弥盖郎琪罗传(传记)法国罗曼·罗兰著,1935,商务/服尔德传(传记)法国莫罗阿著,1936,商务/人生五大问题(论文)法国莫罗阿著,1936,商务/约翰·克利斯朵夫(1—4册,长篇小说)法国罗曼·罗兰著,1937-1941,商务/亚尔培·萨伐龙(长篇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46,骆驼/贝多芬传(传记)法国罗曼·罗兰著,1976,骆驼/高老头(长篇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46,骆驼/文明(论文)法国乔治·杜哈曼著,1947,南国出版社/幸福之路(论文)英国罗素著,1947,南国出版社/贝姨(长篇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51,平明/欧也妮·葛郎台(长篇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51,平明/邦斯舅舅(长篇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52,平明/嘉尔曼(小说)法国梅里美著,1953,平明;1962,人文/夏倍上校(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54,平明/老实人(小说)法国服尔德著,1955,人文/于絮尔·弥罗埃(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56,人文/查第格(短篇小说集)法国服尔德著,1956,人文/搅水女人(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62,人文/都尔的本堂神父比哀兰德(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56,人文/艺术哲学(理论)法国丹纳著,1963,人文/幻灭(长篇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78,人文/赛查·皮罗多盛衰记(长篇小说)法国巴尔扎克著,1978,人文/伏尔泰小说选(小说集)法国伏尔泰著,1980,人文

“另类”拜年

“另类”之一,是不讲客套。许多人在年头岁尾为了联络感情,专门写信拜年。傅雷先生不一样。傅雷给人写信,即使时间恰巧在年头岁尾,往往也不肯为拜年多费笔墨。比如1953年2月7日是农历腊月廿四,他给宋奇写信,一字未提拜年;1957年1月25日是农历腊月廿五,2月2日是农历正月初三,他两次给楼适夷写信,也是一字未提拜年;1963年1月6日,他分别给汪孝文、罗新璋写信,同样一字未提拜年。

“另类”之二,是没有废话。《傅雷文集·书信卷·致友人书》收录傅雷先生书信216封,其中写有拜年字样的只有4封,其中两封是写给黄宾虹老人的。他喜欢黄宾虹的画风,敬重黄宾虹的为人,帮助他举办画展,代为销售,做了很多事情。但是他在年头岁尾的通信中,一样没有多余的客套话。1943年12月29日、1946年1月4日两封信,仅在信末写上“并贺年禧”或者“祗颂年禧”四字而已。尤其后一封信,他一面表达自己对“和平虽降,国难未已”、“民间疾苦到处皆同”的时局非常关注,一面仍然以对“重线条而淡渲者,恐物象景色必不甚繁,层次必不甚多”的画法画技的讨论为主要内容,向宾虹老人请教。另外两封,一封是1959年1月3日写给牛恩德的,因为“今天是你第一天为人师表”而写了许多“不抱敷衍塞责、混口饭吃的态度”的嘱咐,最后才写上“祝新年快乐”五字。一封是1960年12月14日写给傅聪留学波兰的钢琴老师杰维茨基的。尊师重教已经演变成给孩子的老师送礼,众多家长惟恐落后。即使不肯随这个大流,给孩子的老师写信,也应该非常客气。傅雷信中,除了末尾有“并颂年禧”四字略见节日氛围而外,却说:“敝处愧无礼物相送,惟有手编之聪演奏报道撮要复本一份,由内子打字完稿。”换言之,傅雷给自己孩子的恩师赠送的礼物,就是由自己编成、太太打印的一份关于傅聪演出情况的报道摘要。这是一份多么寻常的礼品!这又是一份多么不寻常的礼品!

“另类”之三,是来而不往。也有给他寄贺年片的。他在回信时如何答复,更见其人风格。1964年2月2****给叶常青、季碧夫妇回信,开头就说:“你们10月20日发的贺年片1月29日方到,神话式的巴西邮政果然名副其实。”此后讲自己近况、常青老母近况,建议常青为老母早备后事、对子女婚姻不必“干预过甚”云云,再无一字涉及贺年。此时是2月2日,离农历春节还有11天,名副其实处于年头岁尾,对方又是挚友,却一不回寄贺年片,二不顺便写几个字祝贺新年。是不近人情吗?不,这不是不近人情,这才是老朋友之间最真挚的感情!真正心有灵犀,又怎么可能靠一张贺年片或者顺便写几个字祝贺新年来维系彼此之间的感情呢?和那些依靠金钱美色维系的形形色色的“感情”相比,天下还有什么感情能够和它一样纯洁无瑕呢?

造就钢琴家儿子

傅雷有两个儿子,长子傅聪19岁时参加第四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国际艺术比赛,获钢琴三等奖;21岁时,又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获三等奖。傅聪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位参加肖邦钢琴比赛并获奖的人,他对肖邦灵魂的深刻感受、对肖邦作品的精湛演奏,震惊了中外乐坛。傅聪成名后,当人们问及他艺术成长的道路时,他总是把父亲称作他学音乐的第一位老师。那么傅雷是怎样指引孩子在人生和音乐的海洋中劈波斩浪奋勇前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