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哀戚的同时
阿蓝很爱罗浮生,这一点我知道,珠珠知道,阿涛知道,阿蓝的每个亲人朋友都知道,而且我们还知道阿蓝过二十一岁生日,她等待的白马王子会回来与她订下婚约。
阿蓝的生日是一月二十三日,但是从元旦过后,不,甚至更早之前,比如罗浮生离开的那一日起,阿蓝牵挂的心便没有安生放在胸膛里的时候,好在罗浮生归来的日子已不遥远,所以阿蓝虽然还是等得焦虑,但笑容却一日比一日明朗。
珠珠常常打趣她,说她是迫不及待地想嫁出去,而阿蓝虽然会红着脸反驳,但眼底眉尖的幸福却是掩饰不住的。挂历上的一月二十三日被阿蓝用红笔圈了起来,然而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每次在阿蓝家里瞥见那个红圈圈住的日期,便心中不安,我不是喜欢疑神疑鬼的人,事实上我对鬼神这种无稽之谈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可是随着阿蓝生日的临近,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更加浓重了,我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只希望那个日子早点来临,让一切都顺顺利利地过去,以证明我的脑子虽然有时会有小小的故障,但事情是绝对美好,没有任何意外……
是的,意外。
尽管我非常痛恨自己那次不安的预感竟然成真,但那意外的确是发生了——阿蓝生日那天,罗浮生并没有赶回来;第二天,阿蓝接到学校的电话,罗浮生——死了。
我同样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一日,二○○○年一月二十四号,阿蓝二十一岁生日的第二天,我留在阿蓝家陪着阿蓝,因为罗浮生没有及时赶回来,阿蓝又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所以显得特别暴躁,而且还跟她的妈妈吵了一架——因为她坚持要通宵等候罗浮生,而余妈妈则坚持认为她没必要这么等。事实上,我认为阿蓝已经有了预感,并且是不好的预感,尽管我比阿蓝更早感觉到不祥。
二十四日早上,余妈妈愤懑地待在里屋没有出来,阿蓝则瞪大空洞的眼坐在沙发上望着灰白墙壁,客厅里满是头天来为阿蓝庆贺生日的客人们留下的混乱痕迹。珠珠在凌晨一点多时也被阿涛送回了家,我则留了下来。
早上十点二十一分,电话响了。
人家都说会带来坏消息的电话铃声十有八九能让人感到它的不祥,我要说,是的,这句话非常正确。听到铃声的刹那,阿蓝像是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我紧张地看着她,她则紧张地瞪着电话,大约愣了五秒钟,阿蓝扑到电话旁,拿起话筒。奇怪的是,她居然都没有“喂”一声,只是在听电话的同时,脸色一点点白下来,眼睛却黑得发亮。
我很想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打电话的人又对阿蓝说了些什么,但阿蓝只是听着,然后冷笑,“骗人!”她突然森然开口,砰一声挂掉电话,站起来二话不说向卧室走去。
我骇然,忙跟着站起来去拉她,“阿蓝……”
她的脸色白如纸,嘴唇也完全没有血色,关键是她的眼神,是那样的狂乱,我真的害怕,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阿蓝这种样子过。
“放开我!”她冲我尖叫,一把拂开我的手。我更是吃惊,她的眼睛仿佛是闪着光的利刃,带着想毁灭一切的意味。
我呆了一呆,冲过去拉住她:“阿蓝,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做什么?”
她挣了一下,没有挣开我的手,口中喃喃道:“日本……日本……我要去日本……”
日本?她怎么会突然想起去日本?我抓住她的手,猜测这电话多半跟罗浮生有关,可是我现在得冷静,因为阿蓝已太过失常。“你为什么去日本?罗浮生说他暂时回不来吗?”我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沉着,但事实上,我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阿蓝终于停下来,她盯着我,死死盯着我,那目光令我发怵。
余妈妈也听到我们不小的动静,从隔壁房间走过来:“阿蓝你在跟于蕾闹什么?你通宵没睡也让人家通宵没睡地陪你……”
“他们说浮生死了!”
这是阿蓝终于吼出来的话,而我跟余妈妈全呆住了。
“我才不会相信,他们骗人,我要自己去找浮生,这是哪个该死的跟我开玩笑,如果让我知道,我非杀了他不可!”阿蓝咬牙切齿地说,那恨意是如此明显,她转过身又向屋里走,“我马上就去日本,我……”但没等她说完,身子就一晃,人软软地倒向一旁,我和余妈妈一起赶上前去,拖住了她。
“阿蓝,不要冲动。”我心乱如麻,又不知还能说点什么,只好张嘴让这些词语自己跳出来。
阿蓝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要去日本……”她还是只说这一句,很微弱的声音。
“我要去日本……”她像受伤的小兽般哀鸣。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那上面湿湿的,水珠无声无息滴落在我手背上,越来越多。
阿蓝在哭。
我还是不敢置信刚才听到的事,而当我戚戚转头,看见余妈妈眼里担心恐惧无助的神色。
这样的事,略微有常识的人都不会拿来玩笑。所以……罗浮生死了。
让我不安了十几天的事情终于发生,然而却仍是太让我吃惊,太让我不能接受。
也是从那一个时刻,我清楚地看到,阿蓝的世界,开始结冰。
“你真的要去日本?”阿涛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脸疲惫。而我也并没有出神太久,就被他提出的问题拉回了思绪。
我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缓缓点了两下头,算作回答。
虽然阿蓝到现在还是坚持要亲自去一趟日本,但谁都看得出来,以她目前的状况,别说去日本,只怕出门没两步就会倒下来。别看阿蓝平日里对谁都是一副笑脸,阳光得不得了的样子,事实上她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最脆弱的一个,可能珠珠都比她更坚强。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总是担心她太过平顺的爱情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令她受伤,只是……这变化也未免太惊涛骇浪了点。
阿涛叹一口气,“好在学校的考试都结束了,于蕾,你打算让珠珠跟你一起去吗?”
“不。”我揉着眉心,“余妈妈和阿蓝都需要人照顾,珠珠得留下来,我一个人去就好。”
“或者,让阿涛跟你一起去吧。”珠珠从阿蓝的卧室走出来,随便带上了门。她此刻的表情也是难得的严肃。
我还是摇头,“阿蓝好一点没?”
当珠珠他们接到我的通知匆忙赶过来后,我又打电话到学校确认了日本方真的有通知他们罗浮生的事,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是当听到罗浮生的系主任亲口对我说罗浮生在日本出车祸死去时,心还是慢跳了一拍。
珠珠皱起眉:“怎么可能好?不过她一晚没睡,打击又来得这么突然,人都是迷迷糊糊的,我守着她,看她好不容易睡着了才出来的。”
我叹一口气,“明天我就去日本,珠珠,你好好看着余妈妈和阿蓝,阿涛你也一样,我会尽快回来。”
阿涛点着头:“我们会的。对了,阿涛家真的没有其他人了吗?”
珠珠走到我旁边坐下,有气无力地回答:“他的爸妈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快八十岁的爷爷,我们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老人家说这事儿……”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阿涛看着她这副模样,静静走过来,将她的头压向自己的胸口:“别难过,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该想着如何解决好这样事才行——阿蓝她也会没事的。”他罕见的沉稳和温柔的语气给了珠珠力量。
我看着他们俩,不可否认,在这样悲伤的时刻能看见阿涛和珠珠的爱情真的可以让大家的情绪不至于糟糕到极点,但我却不认为阿蓝会像阿涛所说的能轻松挺过这一关。
我拍拍珠珠的腿:“记住,千万要寸步不离地跟在阿蓝旁边,不管她发脾气也好,不理人也好,都不要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
“这些都好办,只怕她一定要闹着去日本才麻烦了。”阿涛指出最令人头疼的一点。
我想了一下:“我会留封信给她。”只希望阿蓝看了信之后,能够信任我的安排。
想不到我第一次出国与第一次坐飞机,却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可以预见的是,我今后每一次坐在飞机上恐怕都会想起这次令人伤心的飞行。
没有让珠珠他们来送我,这本来就不是去旅行,送来送去更徒增伤感。而我给阿蓝留的信也非常简单,因为我发现语言在这个时候显得如此苍白乏力,所以我只在信中请求阿蓝一定要克制情绪,等我回来,同时也向她保证,我一定会用自己的眼睛代替她的眼睛,将她希望了解的一切带回来给她。
飞机在高空上平稳地飞行,这天居然有很好的阳光,而这阳光出现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刻,显得分外讽刺。
我闭了眼,没有丝毫的心情去看飞机外的云层及家乡的土地,只希望可以早些到目的地。
罗浮生的死,对于阿蓝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我完全可以体会到阿蓝在欣喜中准备接受所爱之人的求婚,又一下子从天堂落到地狱的感觉。说实话,罗浮生的死给我的打击也是挺大的,生命真的是太脆弱,就算是幸福在伸手可及之处,也会有擦身而过的可能。之前我的世界里除了学习、友谊、竞争、校园之外,根本没有“死亡”,它突然来临,令人措手不及,我也才第一次明白,生活的真面目原来是如此冷酷。
原本想睡一会儿的,可是睡不着。
我又睁开眼。
不睡不行,我已经两天没睡着觉了,到了日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对了……我带了安定来的,哪怕只睡十分钟,只要能入眠,我就能够恢复一点精力。
“小姐……”
我举手叫来空中小姐,她走过来,一脸笑容:“您好,您需要什么吗?”
我的话非常简单:“请给我一杯水,谢谢。”
“好的,请您稍等。”
不一会儿,她又回来,将托盘里的水给我。
向她再次致谢后,我将杯子放在面前的餐饮托上,拿出药瓶。
吃几颗好?想了一下,我倒出四颗来。拿起杯子,我正准备将药塞进嘴里——
“小姐!”
我定了一下。疑惑转头,是邻座的陌生男子。
他看着我,表情算得上沉稳,只是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我确定他刚才的确是在叫我。“什么事?”我问。
他犹豫片刻:“……您吃的,是帮助睡眠的药吗?”
我被他的话弄糊涂了,但还是下意识地看看手心里的药:“……是又怎么样?”吃安定也犯法?他不会以为这是******吧?
“四颗的量,会不会多了一点?”他说得很含蓄,但我总算明白了——“我没想在飞机上自杀。”看他的眼神不由得怪异起来,好吧,我承认,我真的很多疑;或者说,我不是那么友好的人。
但面前的人显然脾气不错。“不好意思,”他没有介意我的敌意,只是微笑点头,“是我理解错误,请见谅。”说完以后,他便回过头去,没有再看我。
我也转头,呆了两秒钟,记起自己的药还没吃,便仰头和水吞了下去。
又呆了片刻,突然失笑。
居然会被人误会我轻生,也算是奇事一件了,拿回去当笑料说给珠珠他们听,只怕也会令她们笑掉大牙。
然而,一想到“死”这个字,又笑不出来了。
死去的人倒是眼睛一闭一了百了不再理会身后事,却不知活着的人该为他们流多少眼睛。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轻生的人——这两个字真的形容得太好,轻易放弃生命,不论理由多么充分,都是不可原谅的。
放下水杯,我靠在背靠上,闭上眼睛准备睡眠之前,观察了旁边这位多管闲事的男子。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在对待“轻生”这个问题上肯定是跟我持同一观念的人。
“嗨,刚才不好意思。”我轻声开口。
他再次转头,怔了一下,眼底浮现了然的笑意,“没关系。”是个聪明人,都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便能明白别人的意思。
我笑了一下,“以前吃太多这个药,产生抗体,现在都得三颗以上才管用。”
他还是淡淡地笑:“对身体不好的。”
我点头:“我知道。不过谢谢你。”现今这个社会,好人被反咬一口的事司空见惯,已很难遇上像这样“鸡婆”的人。
“不用客气。”他说。
我很想跟这个有意思的人多聊聊,但睡意来袭,而且,我还记着自己的任务。
于是对话到此结束,我转头,闭上眼睛。
还好,迷迷糊糊睡着了,有梦,梦中见罗浮生从日本回来,阿蓝在生日上笑得很开心。
醒来时,梦已忘掉了七七八八,而机上广播里传来空中小姐甜美的声音,我探头往机窗外一看,飞机准备开始降落了。
再看看表,居然睡了近三个小时,那四颗药看来是充分发挥其作用了。
不知怎么,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闷和紧张。按说我早知道来日本将面对的是什么,可是真正到了这里,却又控制不住想逃避的心理。
唉,平日里自诩为冷静出色,可真正到了面对“朋友死亡”这类事情的时候,却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看看安定药的药瓶还放在餐饮托上,我拿起瓶子,放回随身携带的包里。
当然这个动作让我不可避免地想到身旁的这个男人,我下意识地转头,他双手自然交握放在腿上,目光淡淡,并没有发现我在注视他。
一个陌生人而已。
我收回目光,哑然失笑。
其实自己已发觉到,我对这个陌生人已留心太多,这并不是好现象。
前一阵阿蓝还笑话我,说打算看我什么时候跟珠珠一样跌入感情漩涡,可现在看来,尽管二十年来让我有机会将智商变成负数的这个人首次出现,但时机却不对。
换个时刻,没准儿我会倒追他。
想到这里我又一笑。好吧,就让我自娱自乐一会儿,接下来,应当暂时再没有让我笑的机会了。
下了飞机,办好手续,我站在羽田机场大门口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看这天气应该很快就会下雪,我觉得应当跟日本这边联系一下,但是想到要“找人”时,才发现我居然把最不应当忘记的东西给忘记了——如果没弄错,我应当先找东京的警察,可是之前忘记记下日本警方的电话号码,还有,日本这边该如何称呼警察先生的办公地点?警察局、警察厅……还是警视厅?书到用时方恨少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该死的我生平第一次后悔不是哈日一族,否则现在也不会焦头烂额了。
先狠狠骂了自己一顿,我马上找到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到学校,又郁闷之极地发现重庆那边是中午1点过,学校根本没有人。
难道我要一直站在这里等到学校有人?不——那样的话,我极有可能先被冻死。
我得做点什么才好,或者,拦一辆出租让司机带我去找警察大哥?唉,目前看来只好如此了。
还好来日本前我先到银行兑换了日元,不然这次日本之行完全成了我的耻辱之行——老犯些低能错误。
不过,明显地,我又犯错误了。站了这么久,怎么一辆出租也没看到?在瑟瑟寒风中我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智商,不会吧?就算是脚下的土地不是同一国的,对人的智力影响也不至于大到如此吧?倒霉的是,日文,我都看不懂……
终于,我出租车没找到,却找到一个警示牌,偌大的日本字旁边,附有一行不易被看到(当然,我也承认是自己的视力不好)的英文,写着“Thevehicleforbidspassingthrough”(车辆禁止通行)。
瞪了它五秒钟,我决定不骂自己了。骂了也没用,不如多积累生活经验,以免再犯这种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的错误。
关于在什么地方可以坐到车这一点我决定问人,而且我对自己的英文还是挺有信心的。
但我没有预计到,普通日本公民的英文水平会不会让我对他们产生信心。问第一位男性,他一脸茫然。好吧,我承认自己是找错人,他应该不只三十岁,而是二十“公岁”以上,所以对英语并非擅长。
问第二位年轻女士,她先是驻足听我说了半天,又对我微笑,而且用英文回答了我,但事实上在她将她说的那一句话重复第五遍时,我终于弄明白了她的意思——这还是一半靠猜的。她说:你说什么?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将第三个询问对象锁定在机场的工作人员身上,如果他们的英语水平还是如此的话,我就要怀疑所谓的“日本大国”了。
“Excuseme……”我随手拦下了一位穿制服的机场人员。
“你有什么麻烦吗?”
声音是从旁边传过来的,我讶异转头,看见说话的那个人,同时心里浮现一个问号:怎么又是他?
没错,就是飞机上坐在我旁边那个“鸡婆男”。
我愣了一下:“是你?”
他还是平静而儒雅地微笑:“是的,真是巧。请问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我对那个可怜的(一头雾水)机场工作人员点点头,她顶着一脸迷惘离开了。然后我回身,与我的恩人面对面。
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后,我决定改变原来我想问的问题。
“不好意思,请问在这边有车来接你吗?”我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怔了一下,眼神很快由不解转为了然,“你需要搭顺风车?”
呵,跟聪明人打交道真是令人高兴的事。
我点两下头,表情很诚恳:“我是第一次来日本,对这边一点都不熟悉。如果方便的话,请你送我一程好吗?”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我猜他会同意。
他笑了一下(这笑是无奈的笑容吗?):“……你想去哪儿?”
这个问题让我从看见他的一时喜悦中清醒过来。
“警察局。”
我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淡淡道。
我之所以会认为他是有专车接送的那类人,是因为我早注意到他的衣着气势,不像是一般人物,而且我老早就在奇怪,他为什么会坐在经济舱?
当然,这点并不在我该关心之列,只要证实我的猜测完全正确,我不用再努力找出租车,不用担心跟出租司机无法沟通(特别是在机场外的那几次中日交流之后,我更加对这点不具信心),我实在应当感激老天,可以让我在异乡遇上本土也难得一见的“雷峰同志”(或者应当说是“再次遇上”,毕竟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可是在中国的领空上面)。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雪已经纷纷扬扬下了起来,重庆很少能看见雪,我从小到大也只看到过三次,其中一次还是在市郊,所以看着空中飘落的雪,便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加上眼内看到的是快速向后退去的带着异国特色的建筑物和植物,以及身边沉默的甚至连姓名也不知道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转头,望着坐在身旁男人,“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谢谢你!”
“不用客气。”他礼貌地回望我,“你可以叫我薛怀礼。”
我点点头:“我叫于蕾。”
我再次仔细观察他。这个男人拥有英国绅士般的礼仪,却又没有英国男人的自傲和冷漠,他的眼神总是淡淡的,平静的,温和的;他的相貌算不上英俊,但儒雅可亲,加上明显具有的经济实力,应当会令众女人趋之若鹜,而且他似乎不怎么懂得拒绝人——从这一点来看,他可能不是商人。
这样的男人,在如今的时代,该作为一级动物来保护。
只是,也可以预见,当这种男人的女人,会更加艰难——得随时防止别的猎手来觊觎。
摇头的同时,我笑自己想得太多太远。
“薛先生是个相当热心的人。对了,在机场外面,你怎么会知道我需要帮助呢?”我在赞他的同时,也问出心里的疑惑。
“……我看见你向好几个人询问。”他仍是淡淡地笑。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他之前就注意到我了?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他对我挺有好感的?
“于小姐想去哪个警察分局?或是总局?”他问我。
“啊”了一声,我回答:“总局吧。”
只是脸上开始发烧。真是的,阿蓝不骂我,我都要骂自己,明明知道到日本来是为了罗浮生的事,居然一遇到这个薛怀礼就开始发花痴。
算了算了,不要再想了,正事要紧。
接下来一直开到警局,我都没有再主动开口找薛怀礼说话,而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一到日本就找警察局。
从车上下来,我再次向薛怀礼道谢,他仍是轻声回答“不用客气”,眉眼淡淡的。
本来想找他要联系电话的,一看他是这种态度,我的心也退缩了。犹豫间,他的车已开走。
果然是自作多情啊。我苦笑一下。想来平时口里一直声讨那些浪漫爱情电影,心里却不知不觉被其影响,以为意外邂逅后都会产生某方面的发展。
于蕾啊于蕾,你也会犯这种错误。
看着车子远去,我才转身。身后,正是我要找的地方。
其实我忽略了一点,虽然罗浮生是在日本“意外”死亡,但却不是刑事案件,要找警察大哥也该找交通局的警察大哥。
所以当我好不容易在东京警视厅用英语让接待我的警员弄明白我来日本的目的,却被告知应当去富良野找交通科或是总务科时,我完全茫然了。
“为什么是在富良野?”我觉得这真是奇怪,“……总务科是负责这类事件的吗?”
姓深田的年轻警员对于我的第二个问题同样觉得迷茫:“总务科能够做的事情太多了……”他虽然是礼貌十足的微笑,但眼里却闪烁着不解。啊……这可能是文化背景差异吧?尽管我以中文来理解,“总务科”似乎不该理会这样的事。
“为什么是在富良野?”我再次追问第一个问题。罗浮生在日本的学校,明明是在东京吧。
“啊,那是因为死者是在富良野遇到的车祸啊。”深田很快地回答了我。
我怔了一下:“什么?”
富良野?怎么会到富良野去?
“不用担心,我会请同事送你到车站的。”
深田还以为我在担心找不到去富良野的路。
“……好的,谢谢。”我勉强笑道。其实我担心的倒不是怎么去富良野。连中国到日本这样的距离我都过来了,还怕东京到富良野吗?
富良野……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属于北海道。
当我到达JR富良野车站时,一边感叹日本JR(日本旅客铁道JR是日本旅行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之首,日本的JR就像香港的地下铁路和九广铁路,把日本全国用紧密的铁路网线连接起来)的伟大,一边观察这个与山城全然不同的城市。
近处是平原,更远的地方,则是山丘,与大城市相比,这里的建筑物显得矮小又不显眼,真不知它何以闻名国内外。
出了车站——不,早在火车进入北海道的时候,我便开始后悔没有多带两件厚衣服。在重庆准备的衣物都是考虑到两地气候差异,按照国内北方的穿戴准备的,然而我穿着在重庆根本少有机会穿的羽绒服,又用护耳围巾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一来到室外,便感到寒意袭来,冷得我差点跳起来。
老天爷!这里的温度恐怕连零下二十度都没有(当然,回国以后,我查了资料才知道富良野的全年最低温度是在零下三十摄氏度左右),对于习惯了重庆总是0摄氏以上过冬的我而言,这个地方无疑就是我心目中的南北极。
那么,罗浮生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疑问,再次出现。
按照深田警官告诉我的地址,我找到弥生町一番一号富良野市的市政办公大楼(还好之前我请他用日文将这个地址写下来,方便我询问)。在那里,我遇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就是罗浮生的班主任叶老师。
巧的事,尽管叶老师没有教过我,却还认识我。他乡遇故人,自然是特别亲切。不过这并不是巧遇,事实上,学校知道了罗浮生双亲早逝,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岁的爷爷,便派出学校老师到日本办理罗浮生的身后事。他们之前打电话到阿蓝家里,才知道罗浮生在学校留下的联系电话不是自己家,而是邻居家的(当然,也是恋人家里的,只是学校并不知道)。
叶老师在日本看到我比我在这里看到她还要吃惊,我倒是一想便明白她来这里的理由,只是她却不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没有隐瞒,简单解释我是代罗浮生的女朋友过来了解罗浮生在日本的情况,叶老师听了只是长叹,“可惜了,这么年轻,又是这么有才华……”
罗浮生在学校里也算是风云人物,迷他的低年纪学妹各个院系都有,如今放寒假,大家都没有收到消息,不然感叹罗浮生早亡的又岂只叶老师一个。
我沉默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我想起在飞机上梦见的零星片段:罗浮生如约回国,阿蓝的笑容……可惜永远只是梦,醒来便什么都没有。
“叶老师,我想去看看罗浮生。”我轻声说。
叶老师有些惊讶:“……你敢么?那画面不会让人感到舒服的。”
是啊,罗浮生是车祸而死,怎么着也不可能好看吧,但这不关“敢不敢”的事,而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一直记得,我是为阿蓝而来,我对她保证过要用自己的眼睛替她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我扬了扬嘴角:“没关系,叶老师,你去看过他了吗?”
叶老师看着我,明白我的迫切,“是的,我上午过来时就去了市医院,小于……你真的很勇敢,是我见过的女孩子当中最坚强的。”
勇敢?坚强?我无奈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是的,这正是我努力让自己拥有的宝贵财富,尽管要真正做到这两点并不是如此容易的事,而且在得到“勇敢”和“坚强”时,往往失去可以向别人撒娇的机会,更甚者,被评为“冷血”。
“走吧,我带你去医院。”叶老师好心肠的说,她挽住我的胳膊,又一下子皱眉:“哎哟,你才穿这么点衣服?”然后又是拍我的脸又是探我的额头,“老天,可别生病才好,这异国他乡的……你们年轻人就是这么不懂事,巴巴地赶来日本,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只凭脑子一阵发热就不顾天不顾地了。”这下子,她老师的面孔就全都显露出来了。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她眼里的焦急,听着她唠唠叨叨的埋怨,鼻子有些发酸。从来都是我照顾别人的份儿,但事实上,这次的事情已经让我颇感心力交瘁了……真是丢脸,明明才被夸奖勇敢又坚强的。
从阿蓝口中听到罗浮生去世的消息时,我震惊得忘了哭。安慰阿蓝及决定到日本来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哭,然而到了富良野这个我以前只认为会是我将来旅行之地的冰冷城市时,我觉得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罗浮生死了……尽管这个人只是我好朋友的男朋友,尽管我跟他连朋友的称呼都只能勉强够上,然而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我已经认识了八年的人死了,很突然地、让人完全措手不及地、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一声地,就从我们身边离开……
叶老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揽过我的头,压在她小小的肩头上。她的身高还没有我高,然而当我小心翼翼抱住她时,清楚感觉到一种带着支持力量的温暖感情从厚厚的外衣那端传导过来。“我知道你是坚强的孩子……”在她喃喃的安慰声中,我流下了眼泪。
有个人能陪伴在我左右,实在是强过我一个人硬撑。叶老师不愧是优秀的班主任,什么事都考虑得周周到到。她强迫我穿上了她的两件羊毛衫,虽然衣服小是小了点,但真的很暖和,也免除我冻死他乡这种惨剧的发生。
然而那天我并没有看到罗浮生的遗体。因为叶老师强制执行了先让我加衣和吃饭的决定(日本方向我们提供的住处),其直接结果就是错过了当天能够去太平间看罗浮生的时间。这让我为难,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向等在电话那边的阿蓝他们交待,就算这不是我的过错,但阿蓝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怪我阻止她来日本?因为我知道,如果是阿蓝亲自来日本,就算可能冻死饿死,她也是会先去看罗浮生的。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回重庆,这个时候,叶老师推门进来。
“你在烦恼什么?”她看出我的坐立难安。
于是我说了:“我想打电话回去报信,又怕朋友问起来日本的情况,因为我不知道可以跟他们说什么。”
“应该打个电话。”叶老师却非常肯定地说。
“是啊,我也是这样觉得。”我苦笑。就算我今天没看到罗浮生,会让阿蓝失望,但也该告诉他们我已经到达日本的富良野了……
然而“富良野”这个三个字又让我皱眉,“叶老师,你知道为什么罗浮生会是在这里出的事吗?他不是应当在东京吗?怎么会跑到富良野来?”
叶老师脸上也有些迷惑,“不知道……可能是来这里旅游吧,富良野可是很有名的旅游圣地。”
“旅游?”我不能不怀疑,“冰天雪地有什么可旅游的?啊,我好像是听人说过这里的薰衣草很出名,但不会是这个时候来赏花吧?”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冬季的富良野和夏季的富良野一样有特色,只是按道理说,这快过年的,浮生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旅游?”叶老师自己也是越说越糊涂。
我不能解开心里的疑惑,只是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是富良野?
那天我还是打了一个电话回去,电话铃才响了一声便被人接起,而且接电话的人正是阿蓝自己,以至于我肯定了她一直守在电话旁边的事实。
虽然我不知该如何向阿蓝解释,但还是说了我没有看到罗浮生的事,因为我不能隐瞒,她有权听到实话。
阿蓝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于蕾,那边在下雪吗?下着很大的雪吗?”
我不懂她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只能迟疑回道:“是的……”
“他是为了看雪,所以没能回来吗?”话筒里传来阿蓝模糊的声音,我的确没听到她哭,但不知为什么,说着这样的话的阿蓝,却让我感到她内心在哭泣。
挂了电话之后,我还是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
其实,阿蓝可能比我更早便感到某些事的发生,这一点却是我很久很久之后才想到的。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