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京都城里的号角,也似在我只身来到宫门前的那一刻,沉沉响起,我隐约感觉到心中一紧,然后再次望了望远方角楼上那一抹烽火,坚决地踏入了那厚重的宫门里。
这一进,是生是死都无人所知。
这一进,也是斩尽了我对这个皇室家族最后的一抹同情和怜悯。
这一进,也预示着未来,我必当与他们为敌!
那些守门的士兵,见我如此气势,半步也不敢上来惊扰,脸上皆是惧色。
我孤身一人,长驱直入,以往总觉得这宫闱实在太大,宫墙实在太高,在走向昭阳殿的路途中,狂风席卷,天边乌云变幻莫测。
拐入一道幽深小路,那连绵起伏的联袂宫阙竟是浮现在我的眼底,这四季繁花的皇宫,经遭了这一场巨变,好似也同予王府一般的荒芜了。
过了那个门,就到皇帝的寝宫昭阳殿了,越走心下却奇怪,这皇帝应是被太子严加看管了才是,为何现在四周连个守卫都没有,正暗想着,前方的月亮门突然闪现一个苍老的身影,好似已确定我会出现一样,弓着身子在等待我。
我背上凉汗已出,湿透了我背后的衣料,但还是强作镇定,缓步向那个老太监走过去。待我走到那太监身前的时候,那太监这才抬起了头,露出的是我熟悉的脸孔。多日不见,这老公公也仿佛一夜间萎缩了下来一般,脸上的皱纹如刀子般刻印在上面,一头已经全白的头发被整齐地扎起,受缚于一定宦官穿戴的冠帽。
“王妃,万岁爷等您多时了。”刘德子对我弯了弯腰,轻轻说道,见我不发一语,他轻抚拂尘,径自起身向大殿的一道暗门走去。
我跟上他,一同进入了那间宫殿里。依然还是同样的装饰,一进入屋子里,一股龙涎香就迎面而来,只是如今的味道和往日不同,淡淡的香味里,已有了一丝丝的哀伤。
黑亮的大理石地板,映着窗外射入的光线,折散出清冷的光华,窗几上,一盆盆开放的盎然水仙,展尽妍颜,灿烂如华光。
屋子里死静般的静默,没有侍女,没有守卫,一位权倾朝野的天子,到了晚年这般光景,着实是让人怜悯。
刘德子带着我穿过了正殿,一直到了后面的一间耳房里。我一进屋,就看见了屋子的最里面,摆放了一张大床,床上纱缦轻放,锦裘绣褥具备,迷离的纱缦之后,仿佛有一人影在颤动。刘德子见了,立马跑上前去,掀了纱缦,钻了进去,扶着那纱缦后面的人。
“万岁爷,您慢点,小心龙体。”
“那丫头来了吗,咳咳……”
“奴才帮您给带来了,正在那里候着呢。”
“帮我坐起来。”
“是……”
待一切都弄好后,刘德子又恭敬地退了出来,侍立在一旁。其中两次掀开纱缦,我都没能真正看得清里面那皇帝的样子,只是那惊鸿一瞥而见的白色,足令我呆愣上大半天。这宫中,即使是最有权势的人,面对时光的无情,也是无奈的。
仅仅一年的时间,这皇帝就已熬成了满头的白发,期间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以为你会比现在早来……咳咳……”
皇帝苍凉的声音从纱缦之中传出,我虽然看不清楚他此刻的样子,但是从那纱缦之中射出来的犀利眸光,还是可以感觉得出,这皇帝是在盯我。
我和他的面对面交谈,也不止一次了,每一次,两道犀利精明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就感觉自己浑身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一般,透明得厉害,心底的思虑也是完全呈现在那皇帝的眼皮底下。
毕竟是看了大半辈子的江山,猜透了千百人心中的计算,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怎逃得了他的眼睛。
“皇上真是料事如神,早猜到有这样一个局面,就先赐了一个特令给我,阿姒佩服。”
“哼,料事如神……咳咳……”皇帝讥诮的一声,然后强烈地咳嗽起来,站在旁边的刘德子见了,连忙担忧地迎上前去,却被纱缦里的皇帝一手挥退下了。
“咳咳……你看到了吧,朕那三个儿子,哼哼,成是他们,败也是他们,最后竟发展到这般手足相残,为实让朕愤怒,你说朕料事如神,可是却从没想到我老年会落入这般田地!咳咳咳——”纱缦下的皇帝越说越愤怒,一时火气攻心,剧烈地咳嗽着。
我看向纱缦的眼光顿时迷离了起来,口中喃喃道来:“爱得越深,恨也越深;越是有才华的人,也就越危险。不过老天是公平的,给了他们什么,他们也必定会失去一些作为代价!”
“……”纱缦中的咳嗽声这时渐渐停止,里面的身影又恢复成了寂静,只是那双看我双眸,越发的亮了起来。
“朕为这祖宗传下的江山,披荆斩棘,守土开疆,戎马操劳了一辈子,本以为这已是我无上的荣誉,可是人越到年老,心却渐渐地空虚了起来,总感觉自己除了这皇帝一名讳,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江山社稷,权力倾朝,到最后还不只是空谈的一句话。你倒是给朕说说,朕为其奉献了一生的天下,到底是怎样的天下——”
“天下……”我喃喃出口,抬起头,正面迎上那双纱缦中的眼睛,片刻都没有思虑,脱口慢慢道来,“天下,非一姓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是以天下即是百姓。”
我清凉的嗓音在屋子中清晰有力地响起,只感觉我的话过后,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侍立在一旁的刘德子,头虽低下,可是仍然掩藏不住自己的惊愕,一双浑浊的双眼,此刻清凉如冰。
那纱缦中的身影,更是如同僵立了一般,一动也不动,粗重的喘气声,此起彼落,像是在强烈地压抑着什么。
我挺直了背脊,身后早已被自己的冷汗所浸湿,并非一家之天下,这等话要是说出来,该是何等的令人震惊,在这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耳濡目染的古代所成长的人来说,又是如何能接受,但是这是我的真心话,纵观历史长卷,这称天下为已家的王朝,它们存活的时间简直犹如蝼蚁般的渺小和短暂!皇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那深邃得暗不见底的眼神,像是存在了某种讶意的东西,仿佛要将我生生吞灭。
我来自现代,身受过开明的教化,即使在这里生活了多久,那些深入到骨髓里的东西还是无法跟随生存地点的改变而改变的,就像我们汉人永远都无法接受少数名族,子代父业,儿子娶父亲妻子的风俗一样。不论是皇帝或者是少滦他们,或多或少都觉得我有点不同吧。
沉默了许久,刚才那一刻的剑拔弩张,全都归为了寂寥的叹息声,皇帝半躺在纱缦之中,沉沉地道来:“幸亏你不是男子……”
男子……我心中回味着这句话,嘴角儿一抹冷笑,男子怎么了,女子又怎么样,难道这天下就只有男子才能够掌握?同样贤德的女子,只要有足够的智慧,也可以成就一番霸业!中国古代的伟大女子,多得数也数不清,男子都在荒淫无度,败坏朝纲的时候,还不都是这些女子为其默默地支撑着,吕雉力保江山,昭君一身归塞漠,六宫垂范阴丽华,盛世贤后长孙无垢,一代女皇武则天,为政治而生,传奇女性孝庄等等,这些能够流传千古,在历史长卷上用自己血泪刻上一笔的伟大女性不是一样值得后人尊敬!
历史的洪流就像一座大的搅拌机,而一个人的命运就像是这搅拌机中的小小一沙砾,身不由己随环境转动。
女儿当自强,就算是那闺中描眉的纤纤素手,也可举剑杀戮,开拓疆土!
深深的宫中,突然响起了远方沉沉的号角声,那样悠远绵长的声音,一丝丝地抽动了我的心弦,我那连贯一气的脉络,也随着这一声号角,全数被割断了……
少滦——
我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眼睛紧紧地眯起,冷盯着那纱缦中的皇帝。
那皇帝又开始轻轻地咳嗽起来,眼中那锐利的光终于消磨不见,最后沉息般地灭了下去,像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那年迈的皇帝突然喃喃开口,声音悠久而深远:“交给少詹,成吗……”
以往英明果断的皇帝,此刻却用比任何人都要沉重和怀疑的语气,轻轻地对我说道。我听着那一句话,知道那便是最后的抉择了,被自己亲生培养的儿子逼上绝路的皇帝,终于还是作出了最后的选择!
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了二皇子的身影,那如寒冰般的眼神,曾不止一次地在我的梦中浮现,他为了这样的权力,付出了所有,甚至将自己都埋进了巨大的棺木里,将什么都舍弃了,这样的他,该配拥有这样的殊容!
“二皇子聪敏过人,是智;二皇子胸怀天下,是仁;二皇子急百姓之危,是义;二皇子敢挑战强权,是勇;智仁义勇,是大善之君!”
“好!”纱缦中的皇帝听后,用力地叫了一声,宛如一年前,他听到我所说的“以德治国,百姓同乐”的时候拍手叫好一样。那半躺在床上,年迈的身子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手一把掀开了纱缦,一双眼睛黑亮如晶,他指着我,奋力地说道:“好!就凭你这一句话,朕就准了你这个特许,将朕放在神手营操练的一万骑兵派于你解救三皇子,助你威严!”
什么?!
我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瞪大眼睛,看向那皇帝,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着,双眼的框边,全是深深凹进的黑眼圈,一张薄唇苍白得毫无血色,只有那一对乌黑的双眸,无论时光怎样变迁,都不曾磨去半分光华!
“谢皇上!”我激动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摇摇下拜,连将前额磕出了鲜血还不自知。
“你要知道,如果这样依然还是失败,结局意味着什么……”皇帝已失了刚才那一分激动,他重新躺回床上,放下纱缦,沉沉说道,“不仅朕这最后的余力会失去,而且连同少滦也会坠入到永无翻身的余地!”
皇帝的声音虽然轻,但是字字入耳,将我先前的那份兴奋冲得无影无踪,我敛住了声色,沉声回答道:“是!”
“哎,你下去吧……”皇帝疲倦地叹息道,然后就全身躺下了,我悄声欲要退出皇帝的寝室,还没等我起身,屋外就突然响起尖促的声音:“皇上不好了,三皇子他,三皇子他……”
听到三皇子这三个字,我的心猛然揪起,不好的预感在脑袋中一闪而过,我看向那疾步跑进来的小太监,耳边隐隐有雷声震响!
那小太监满脸的惊惧,仿佛是从雪堆中跑回来一般,全身上下全都湿透了,他一下子趴倒在地上,连跪都没有时间跪好,就开口惊慌叫道:“明郡王他,对三皇子下手了——”
“轰隆——”我如遭遇雷霆,头顶上劈下一道闪电来,几乎要将我劈成两半,我惊吓得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嘴巴,一行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终是迟了吗?我好不容易求得援兵,要去解救你,可是你却……
我无法再想象,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倒瘫在了地上。
“啊,王妃!”刘德子立马跑过来,将我扶起,我的泪眼中,隐隐闪着凶光,一把推开了要扶我的刘德子,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