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手脚动作笨拙,正在院子里研磨草药的人是杜明楠。
心里暗藏的不安的预感徒然加俱,在那一瞬间我忽而失了继续靠近那座院子的勇气,脚下步子略一停顿的同时杜明楠已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转身来。
“影子!”见到我他也是有些吃惊,手里握着尚且沾满墨绿色药汁的石杵木然的僵愣片刻才是猛的回过神来,目光凌乱的干吞了口唾沫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
只看他这些慌乱的动作我心里已经有数,许是心里早有准备的缘故,脑中万般思绪被抽空的一瞬,我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难过的,只是胸口的位置被什么用力的压着,呼吸有些不顺畅。
该是我当时的脸色不大好,魏明月和凌飏都也已经止了步子回过头来默无声息的看着我。
“明楠!”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我举步径自从他二人中间走到杜明楠面前,垂着头缓了片刻才对上他的目光,平静道,“韦北辰在里面?”
杜明楠倒抽一口凉气,张了张嘴还未及回答先是下意识的抬眸去看了一眼我身后的魏明月。
“是——是!”他道,声音里带着明显迟疑的犹豫。
“呵——”韦北辰在“里面”总比在“外面”要好的多,我有些释然的呼出一口气就举步往他身后的阁楼走去,“我去看看他。”
“影——”几乎是下意识的,杜明楠便要追过来拦我。
“明楠!”魏明月适时的开口将他喝住,略有些怅惘的叹息一声,“让她去吧!”
杜明楠不放心的又往前追出一步,终于还是作罢。
踩着简陋的竹制楼梯一步步进到屋内,正屋不算太大却收拾的很整洁,正中一张方形旧木桌,两把椅子,在里面就是一左一右两间卧房,左侧的一间背阴,房门大开着,一眼看去是正中的桌子上堆叠的乱七八糟的书籍,而右侧是一间虽然房门也开着的,门前却垂了一条半长的蓝花门帘遮了视线,只能看到门前地面上丝丝缕缕落下来的阳光。
屋子里静谧无声,我径自绕过桌子走到那扇挂着布帘的房门面前,探出去的手却在甩开帘子的前一刻僵硬的愣住,手指往一侧用力的扣在门框上。
身后三个人的脚步声在跟着我上了楼梯之后就再次戛然而止,我不想他们看到我的狼狈,可众目睽睽之下暗暗的试了几次,手臂都像是被什么死死的束缚住,怎么也无力抬起来。
死死的咬着下唇来积蓄力量,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我的唇齿间已经满是腥甜的鲜血味道,正在力竭之时凌飏的手却是不期然落在我的腕上强行将我的手从门框上拉开。
“我来吧!”他道,说着便要伸手去掀那帘子。
“不用!”我心下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一把将他推开,借着那股恼怒的情绪不假思索的一步跨进门去,反手将那扇竹制的陈旧房门撞上,然后——
我看到了韦北辰!
窗前的床榻之上他就那么安静的躺在那儿,表情平静,面色如常,敞开的窗口处有大片的阳光洒向他的眉睫,可是他闭着眼,脸孔上却是怎么也渲染不出一个温柔微笑的表情。
他的样子像是在熟睡,可是方才我关门时那么激烈的动静他都没有转醒。
“韦北辰!”内心的恐惧感在不断的升腾,我试着想要开口叫他,可胸口沉重挤压下来的那股力道作怪,声音到了喉头又回旋着落回心里,只剩自己脑海里一个余音在回响。
脚下毫无知觉的一步步挪到床边,我缓缓弯下身去紧紧攥住他的手,感知到他掌心里干燥的温度一点一点捂热我原本冰凉的指尖。
为什么他会突然间音讯全无,为什么他会不声不响的回到圣屿国——
其实早在看到凌飏准备的那艘大船时我心里就已经看到了这里的结果,只是我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
所以我自欺欺人,所以我非要固执的撑到这一刻来自己亲眼看到才不得己艰难的妥协——
“韦北辰,我来了。”我说,眼泪簌簌而落,砸裂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破碎不堪。
我想叫醒他,我又怕我叫不醒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俯首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脏平稳的跳动声。
我知道他还在我身边,我知道他还舍不得走远,可此时我们的灵魂却是再不能站在同一片阳光下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声他爱我!
也许他能看到我,也许他也能听到我,也许他也能闻到我呼吸里面咸涩的泪水味道,可是——
我看不到他看我的眼神,我听不到他或喜悦或悲伤的说话声,他的喜怒哀乐,我的悲喜怅惘或者忧伤都再不能交叠在一起。
曾经他那么用力拥着我的时候我们是我们,可是现在我用尽全力握着他手的时候,我看到的就只有一个我,还有——
一个他。
虽然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都告诉我他还活着,可是这样的活着让我感受到的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绝望。
凌飏说,对一个人最大的报复不是让他死,而是让他痛,这一刻我终于领会——
一个人这一生所受的最大折磨也不是你爱的那个人他不爱你,而是明知道你爱的那个人他也爱你,只是面对面的时候他却看不到你。
“韦北辰!”我跪在床榻之前紧紧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我甚至不敢大声的叫出他的名字,只剩下一个声音歇斯底里的在血液里咆哮。
骆无殇之后,我一直以为他是上天赐予我的救赎,爱上他也没有用到任何惊心动魄的理由,与身份名利全然无关,只因为无论何时他都肯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
那个下午,我仿似是经历了人世炼狱里的第二次涅槃,顷刻间天地不复,巨大的黑暗漩涡席卷而来,将坚冰包裹的心脏撕裂开来,鲜血淋漓。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当浑浑噩噩的意识再次苏醒的时候我是躺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凌飏坐在床头,见我睁开眼便是舒缓的一声浅笑。
“醒了?”他倾身过来扶我的同时顺手捞了个枕头垫在床柱上让我靠着,又端了旁边暖炉上温着的汤药,亲自用汤匙舀了送到我唇边,但又可能是怕我不喝,就眉眼弯弯有些讨好的笑道,“安胎药,我亲手熬的。”
略显清苦的草药味道溢满鼻息,充斥在心房间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往一侧偏过头去避开,“阿飏,我想跟师叔说两句话。”
凌飏还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妥协。
“好吧!”他说,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把药碗重新放回暖炉上,起身在我面前又站了片刻,该是见我一直没有回头的打算便是有些不情愿的转身走了出去。
听闻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我才重新扭头回来呆呆的看着门口的地板,不多时魏明月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脸的愁眉不展,看着我的神色间诸多闪避。
“咳——”虚咳一声,他忙抬手指了指炉子上的药碗干笑道,“你身体底子好,没什么大碍,我给你开了贴药,喝了总会妥帖些。”
“师叔!”我摇头,打断他的话,“您不用避讳我,韦北辰他——”
提到韦北辰的名字我还是忍不住后头梗塞,顿了一顿,闭目稍稍缓了口气才勉强牵动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纹,“我看他面色无异,呼吸心跳也都正常,您就跟我说实话实说吧,怎么会弄成这样?”
梁太后的死因成谜,风北渡听之任之的态度更是让人无从理解,虽然嘴上这样问,但我心里已经有数,韦北辰今天会躺在这里跟夜澜是定脱不了干系的。
可不曾想我话才出口,魏明月却是惊讶的脱口道,“怎么小辰子从来没跟你提过么?”
我一愣,狐疑的抬眸去看他。
见我是真的迷惑不解,魏明月不由更加沉重的叹息一声,然后转身走到墙角的书架前,从中间一行的最右一格里拾掇起一本事先打开的纸书折回我面前,犹豫了一下才递给我。
“他的时辰到了!”他说,声音一瞬间恢复了他这个年龄的人应有的苍老味道,转身走到门口站着,只留给我一个苍凉的背影。
时辰到了?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收摄心神低头去看手里打开的书页。
那是一本百草典籍,纸页枯黄应该已经有些年月了,而且看上面的字迹也应该不是出自韦北辰师父的手笔,此时打开的那一页上记录的是一种唤作夜修罗的植物的资料详解。
关于药理我本来知道的就不多,对于夜修罗这种植物更是闻所未闻,于是只能耐着性子一行一行的看下去。
书上说那是生长在炎热沼泽地带的一种藤蔓植物,叶子细小藤条粗壮,里面蓄满乳白色的汁液,这些汁液经过提炼可以制成一种能令人产生幻觉的特殊迷药,是能催发“无常”毒性的几种珍贵药引中的一味。
所谓“无常”是早前活跃在南野宫廷之中的一种亦蛊亦毒的南疆毒术,施蛊控蛊的方法都很奇特,而且一旦被外物催发,剧毒无比,约莫五十年前还被传为无药可解,当年为了夺位李后便是以此蛊毒杀昭远太子。
只是,二十年后这个本该已死的人却奇迹生还,并且顺利登位成为一国储君。
自此——“无常”无人可解的传说也被打破。
而孝康皇帝继位之后,当时已被尊为太妃,曾经的澜妃未央颁旨驱逐了南野宫中豢养的所有巫师,并且焚毁他们做法的器具,巫蛊之术为南野朝廷所禁。
“无常?”虽然现今的“蛊毒无常”已经不似当年那般令人闻名丧胆,但是乍一听闻这个名字我还是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韦北辰所中的也是蛊?”
蛊一般为人所控,只要对他施蛊的人想要他死,一般外人都很难逆转。
“不!”魏明月否认,加重了语气强调,“他中的是一种叫做幻沙的毒。”
“幻沙?”乍一听去瑰美华丽的两个字,却不知道怎么会把韦北辰折磨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不过既然是毒,那么只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就还都有解救的希望,总要好过是蛊。
心中暗暗升起一线渺小的希望,我目光凌乱的四下扫了扫,瞟见手中书本不由的脑中灵光一闪,“这毒可是与这夜修罗有关?”
魏明月目色一沉,似是有些难言之隐,欲言又止的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不得已的点头道,“幻沙——是夜修罗的花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