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喊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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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喊个没完 (20)

周霖说:“那个人跟我姥姥还有我妈说,我姥爷跟着戏班子找到了一个镇上,快过年了,有个有钱人包了个专场。有钱人竟然就是当年抢我姥爷金蟾的伙伴,他那年跑到了这个镇上,卖了金蟾,发了家,后来又把金蟾赎了回来。除夕晚上,我姥爷在台上唱,他在台下认出了我姥爷。他就找到戏班老板,化了戏装,上台演了个角儿。他和我姥爷对唱,唱着唱着,一把握住了姥爷的手,在手里放了一样东西。我姥爷停了戏,张开手一看,是这只金蟾。姥爷站在哪儿,好半天没说话,突然吐了口血,死在了台上。那个人厚葬了我姥爷,打发人把东西送了回来。来的人怎么劝,我姥姥也不收,又让他回去了。”

“我妈二十六岁嫁给我爸,二十九岁生了我。你知道吗?我姥爷死在除夕晚上,我生在除夕夜里。我妈说,我刚生下来,我姥姥就说,她长得像那个唱戏的。我姥姥一直都不喜欢我。我三岁那年,我姥姥去世。”周霖看着天花板,对我说,说着说着扭过来抱住了我。

我说:“你姥姥可能到死都恨你的姥爷。”

周霖说:“没有。我问过我妈,我说,你和姥姥恨姥爷吗?我妈说,不恨。我姥姥临死的时候,就和我妈说了一句话,她说,一辈子就这么过了,等会儿一闭眼,就能见到你爸了。”我心里算了算时间,说:“哦,你快生日了。再有两周,该过年了。”周霖说:“从小就没有朋友陪我过生日。我过生日,别人都过年。除

了我爸我妈,没有人给我过过生日。”我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问:“那,张清海没有陪你过过生日吗?”周霖扭头看着我,停了一会儿说:“张清海有家。他有老婆和孩子。

我每年过生日的时候,他陪老婆孩子过年。”周霖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抱着她说:“对不起宝贝儿。今年你的生日我陪你过。”周霖把脸贴在我的胸脯上擦了擦泪,说:“没关系,我本来不愿意跟你说我的事情。但是我真的委屈。”周霖突然放声大哭,我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哭了一会,周霖平静下来,用手给我擦了擦胸脯上的泪。坐了起

来,双手抱着膝盖,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不是为了张清海的钱才跟他在一起的。他有没有钱跟我没有关系。那年我在酒吧唱歌,他老去。开始我有些讨厌,后来有一天,他非要请我吃饭。我看他也挺不容易,就去了。他跟我说,他也是学音乐出身。后来做起了别的生意。可心里还有音乐梦想。他说我是他听到过的最美的声音,他有一个文化公司,想让我帮他打理,同时可以考虑帮我包装一下。我当时特别茫然,就跟了他。他和我说,他没有女朋友,他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说到这,周霖从鼻子里面冷笑了一声。

“结果,有一天,我发现他有博客,在他的博客上,我看见了他老婆和儿子的照片。当时我就疯了,我给他打电话说,张清海,你在骗我?他当时在国外,马上就坐飞机来到了我家。他和我说,他和他的老婆早没了感情,为了孩子才一直没有分开,他让我等他,等他的孩子长大一点,他要娶我。”

“是不是像那种最土鳖的电视剧?”说到这儿,周霖笑着问我。

我看着她说:“现在最土鳖的都不这么演了。”

周霖放声大笑,笑得眼里都有了泪花。她笑完接着说:“我一直自命不凡,自认不俗,结果最俗的都让我赶上了。我做梦能变成一姐,现在成了个二奶,也叫小三。没有人可以相信。知道吗?你那天晚上和我讲你在九川见到的人,他们和你说的那些事,我告诉你,那几个人都在撒谎。”

我吓了一跳,说:“谁?谁在撒谎?”

周霖说:“我一个一个跟你说。张小雁,她和你说有人在我的座位上放了一个钉子,没错,那个钉子是她和那个男生一起策划给我放的,那个男生后来跟我道歉告诉了我,我一直没和她说,她还以为我不知道。赵坚强,那天晚上我是去了他家,但是他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老实,我在这个房间看书,他突然进来就抱住了我,我使劲挣脱,书都撕了,我才跑了出去。胡妍,她是领着我到了北京,我们俩在一个房间里面,我睡得迷迷糊糊,半夜突然醒来,发现她在摸我的乳房。我当时吓坏了,也不敢叫喊,我就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往下摸。后来我就离她很远。

“吓着你了吧,方南。我没有别的意思,张小雁陪着我走路上学好多年,没有赵坚强,我很可能就成了一个没读过书的村姑,没有胡妍,我也不会知道我还可以唱歌。我感激他们。我想说的是,我们太天真了,你能看见的听到的没有一样百分之百都是真的。除了生你的养你的,没有人是自己人。每个人都有目的都有动机,活着要么就让人骗,要么就麻木一点假装不知道,自己骗自己。”

“那你现在和我是真的吗?”我问。“你呢,你是真的吗?”周霖反问我。

四十四

周霖蒙着被子大睡,突然醒来,掀掉被子看见我盯着她看。她眨了几下眼,问:“大哥,您又怎么了?”

我说:“你信属相,还是信星座?”“我能信血型吗?”“好吧,你什么血型?”“O。”“那好吧。你和我爸属相、星座、血型都一样。”“大半夜的,咱能别这么超现实吗?”

“他和你一样,总喜欢被子蒙着头睡,我查过,是因为极度没有安全感。”

“方南,过来,早点睡吧,别喝了。”周霖过来抢我杯子。

“我爸死了十年了,我还是想起他就难过。”我闪开,继续说,“我难过,不是因为他死得早。是因为他到死也没怎么给自己活过。他生在小山村——能听我讲讲吗?”

周霖拥被而坐。

“他生在小农村,家里人没人认字,他是老大,我奶奶死那年,他十八,最小的妹妹才三岁。他念书念得好,家里供到小学毕业,实在没钱了,他只好回去种地。学校校长看他可怜,借给他学费,才念完初中,赶上‘文革’,又回了家。种了一年地,跑到县城,跟着个刻章师傅当了学徒,靠自己才华,又调到县里机关。他是个标准小镇文艺青年。他喜欢书法、音乐、画画、摄影,反正没用的他都招过,干得也不错。他离过婚,原因是那女的不会生孩子。后来又找到我妈,生了我和我弟两个。据我所知,他和县里几个女文艺青年都扯过。到四十岁了,他扛不住了,准备当官,大官没当上,最后变成一个胖乎乎的副科级干部,每天喝得红光满面。”

“你怎么知道他没给自己活,怎么活不是活?”

“活一辈子,只有一辈子,他没勇气选择。你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吗?他在麻将桌上,摸了一张牌,没打出去,就倒了。我知道他根本不喜欢打麻将,就算干什么也只是打发时间,他最喜欢的方式也不是这个。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半道还是撤了。我想他,一想到他,我就想跟他说,我一定不能白活。即使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至少越来越明白什么我不想要。我能做到不要。”

“别想太多了,谁都不是只为自己活,都不容易。”“能给自己活,挺难,到处都是责任,活着活着就活跑了。”“你这样很自私你知道吗?”“我要不自私,死的时候铁定后悔。”“好吧,咱俩说好,永远不要变成对方的负担。一旦有这个苗头,赶

紧分开。”“好,我答应你。”躺在床上,我还睡不着,我抓过周霖的手,穿进头发,摸着我的脑袋,我说:“这样,我睡得快。”周霖摸着我,头皮阵阵酥麻。我说:“你知道吗?三天后腊月十四,是我爸的生日。”周霖说:“那咱们后天换地儿。”

四十五

第二天晚上,我和周霖终于喝遍了这个镇上所有的酒吧。在最后一个酒吧里,我们端起了最后一杯酒。我说:“这次跟你分开,我准备戒酒了。”周霖说:“我活到现在,只和两个人单独喝过酒。一个是我爹,另一个就是你。”我说:“谢谢你。所以我要戒酒了,我希望我最后的酒是跟你喝的。”周霖说:“为什么?咱俩没有以后了吗?”我想了想,说:“好吧,我以后跟全世界的人都戒酒,只跟你喝。”周霖举起杯来说:“好,我也这样,咱俩说好了。”我喝了一口,说:“喝到什么时候?”周霖说:“喝到老,喝到喝不动,喝到需要别人喂着喝,你喂我,我喂你。”我说:“要是还有力气能喂,干吗不自己喝呢?”周霖笑了,说:“那不一样。我们俩都老了,喝不动了,躺在床上,嘴对嘴喂。”我说:“我们就喝一辈子酒?我们拿什么买酒?”周霖说:“我们找个地方,然后找个房子,你在房子里画画,我出去唱歌挣钱,要是有钱剩下,我们就买酒喝。”我说:“周霖,你爱我吗?”周霖看着我说:“方南,我爱你。”我说:“为什么爱?有多爱?”周霖说:“因为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我自己。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

四十六

就在这一夜,我忍不住了,跟周霖说了这一切。

我最后说:“就是这样,我出来卖,张清海出钱,让我想办法把自己卖给你。我有女朋友,我想挣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我现在做不下去了。”

周霖看着我,一句话没有说。我看见她的身体在抖。过了很久,周霖问我:“你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不做下去?”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我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这样说。我爱上你了,我不想让你再受到伤害,我不想再骗你,也骗不了自己了。”周霖看着我笑了。她说:“你怎么样才算完成任务?”我说:“你跟我睡了,你说爱我了。”周霖说:“哦,那你算完成了。可是你怎么样才能和你的公司证明你完成任务了呢?”我说:“公司要求我拍照,录音。”周霖说:“好,我们现在就回去完成任务。”周霖拽着我回到号客栈,进门就脱光了衣服,然后帮我把衣服脱光,问我相机在哪里,录音笔在哪里。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说:“非得这样吗?”

周霖从我的包里找出相机和录音笔,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拉着我边做边拍,拍一张,让我看一张,问我效果怎么样。我从相机里看到了比以前任何所看到过的色情图片更色情的画面。

做完以后,周霖打开录音笔,清了清嗓子,对着录音笔说:“方南,我以前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现在我爱你。”录完以后,她把录音笔扔给我。看着我问:“方南,你说在三年前的中秋节,我为你唱歌那个故事也是编的吗?”我说:“对不起,故事是我编的。但你要知道,我的画是真为你而画。我所有说过的爱你都是真的。”周霖哈哈大笑,说:“你不要紧张。那就是说,你从来没有听过我唱歌是吧?你想听吗?”我说:“想听。”周霖迅速地穿好了衣服,让我也穿好衣服。拽着我出了门,来到街上,进了一家有演出的酒吧。周霖冲到正在演唱的男歌手面前,说,能让我唱一首歌吗?歌手停了下来,很不高兴地看了看周霖,又看了看我,说:“好吧。”

然后指着身上的吉他说:“需要这个吗?”周霖接过吉他,坐上高脚椅,对着麦克风说:“我来唱一首歌,我把这首歌送给你,方南。我知道你是真的。”酒吧里的人鼓起了掌,我看着周霖泪流满面。周霖弹着吉他唱起了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台上的乐队为周霖伴奏起来,周霖唱完,酒吧里响起一片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