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喊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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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喊个没完 (8)

张小雁继续往后翻,边翻边说:“我记得快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搞毕业留念册,好像全班就周霖没有搞。别的同学让她留言的少。我们让最重要的人在最前面写。你看,我这本第一个就是周霖。”

我把这本册子拿过来,看见上面写着:小雁,快乐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因此我们都学会了珍惜。夕阳再美,也会落山,陷入黑暗。但我们不会悲伤,因为很快,就会是新的一天。你最好的朋友蓝。

张小雁问我们:“是不是最后要录一段祝福的话?”我们说是是是。

“周霖,我是张小雁。知道你就要实现你的梦想了,我替你高兴。我相信好人总会有好报。祝愿你的事业越来越好。也祝愿你早日找到你的伴侣。祝你幸福。”张小雁对着摄像机认真地说,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我这时又打量了一下张小雁,圆圆的脸圆圆的身材,并不难看。我又看了看她的家,房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张小雁和一个男人满脸笑容,她们中间一个小女孩笑得很灿烂。

我问张小雁:“那是你老公和你女儿吗?”

张小雁回头看了看照片,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是的。”

“女儿几岁了?”我问。

张小雁说:“前年火山爆发,我女儿的学校塌了,全校学生都死了。她死的时候九岁,小学三年级。我老公到处上访,他觉得学校的房子盖得有问题,要不然怎么别的房子没事,就学校的房子塌了。可没人理他,还老有警察威胁我们。去年夏天,他准备去北京告状,还没到白都,就让警察带了回来。他们打了我老公。我老公回来后趁我不在家,上吊了。就在那个门框上。”

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对张小雁说:“对不起。”

张小雁擦了擦眼泪说:“没关系,都过去了。你们见到周霖,别跟她说这个,我不愿意她为我难过。”

我们郑重地同意了她的这个要求,也郑重地拒绝了她要留我们吃午饭的要求。

临分别的时候,董石头掏出一张名片给了张小雁,对她说:“假如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就打上面的电话。”我掏出五百块钱,塞给张小雁,我说:“这是我们的规定,采访费。”

张小雁想了想,接了过去,说:“谢谢你们。不好意思,也没有给你

们提供什么好的材料。”我看董石头也有一点不自在,不敢多看张小雁,赶紧走了。

二十

“我是喜欢过周霖。”周霖的初中同学赵坚强开门见山。

“我们班至少有十个男生喜欢周霖。他们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我和她们不太一样。我觉得周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你可以离她很近,但你知道,你永远也走不进她的心里。我们俩很熟,她是初二留级到我们班的,初二到初三的四个学期我们都是同桌。前几年满大街唱《同桌的你》,我一听见就满脑子回忆周霖。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对,周霖是有一点多愁善感。这一点很不像一个边远农村长大的姑娘。”

赵坚强现在白都市一家银行工作,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虽然年近三十,但看上去,赵坚强还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我们坐在白都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里,赵坚强带着黑框眼镜,斯文地给我们分别叫了果汁和咖啡。

“我在县城长大,我父亲还在县里面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我父亲也算是个艺术青年,年轻的时候又摄影又写书法,还写诗。但他一个写诗的,居然给我取了一个这么俗气的名字。”赵坚强哈哈大笑两声,笑容马上消失。

“我家里有很多的书,一面墙就一个大书柜,都是我父亲多年积攒的。我上初中的时候,不好好学习,我把父亲书柜里的书挨个带到学校,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就在课桌底下看。都算是一些名著吧,再不好看也比听讲课好啊。说到这儿,我真是很感谢我父亲。我觉得,我学到一些知识,一些做人和观察世界的方法,都是那几年看闲书得到的。我很庆幸没有跟那些好学生一样学那些没有一点用处的书本知识。

“不好意思,我没有介绍我自己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周霖也很喜欢看书。我们俩是同桌嘛,我们后来就一起看,我拿什么她看什么。我记得有两个月时间,我们一起看《红楼梦》,我家里那套红楼梦是那种老版本,一套四卷,我先看完一,周霖拿去看,我再看二,就这样接力着看。她老比我看得快,因为她住宿舍,晚上也可以看。我回了家就肯定不敢看了。后来就变成我接着她看。”

“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时间真的是很美好。”赵坚强笑得也很斯文。

“你知道吗?就好像是我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或者有一个两个人的小世界一样。全班都在背题,就我们俩满脑子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那种感觉很奇妙,就是我们俩偶尔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因为我们知道对方看到了哪一章。我还曾经很幼稚的幻想我们俩一起看《红楼梦》就好像里面宝玉黛玉一起看《西厢记》。呵呵,挺幼稚的,那会儿还小。”

“后来有几天,我感觉她心情一直不好,恍恍惚惚的。我就问她怎么了,她说林黛玉把诗都烧了,死了。那个语气说得我也很难过。”赵坚强继续说。

“当然,我们一起看了很多书,《红楼梦》只是其中一本,什么《红与黑》、《简·爱》、《呼啸山庄》的,还有福尔摩斯、金庸什么的,反正那两年,我们就好像活在书里。不过,我俩一起看闲书,但她跟我不一样,区别就是,我的考试成绩一团糟,而她总能考到好的分数。我就很奇怪。她也不爱学习,但好像捎带着学也比好多人强。我知道她来自一个小村子,家里好像也比较困难。我能感觉到他羡慕我,但我知道她绝对不是羡慕我生长在县城,吃穿好一些,她是羡慕我家里有那么多的书。好几次,她都流露出想去我家看看的意思。终于有一天,我们初三的上半年,快夏天了,我记得很清楚。我父母去外地办事,我和她说,带她去我家看看。她很高兴。”

“那天晚上我们下了晚自习。按照约定,我先出校门在一个地方等她,她随后来。我们不敢一起走,那是十七年前,可不像现在初中女生就打胎。到现在,我都能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空气很舒服,街上的路灯照得我们的影子很长很长。我家楼里面没有灯,我们摸着黑上了楼,打开门,我开了灯,让她进去,我看见她有点紧张。我打开冰箱给她拿了一瓶喝的。带她来到客厅,书柜就在客厅里面。”赵坚强说到这里,点了一棵烟,问我和董石头抽不抽,我们都摇头。

赵坚强深吸了一口,我感到他的记忆在模糊的烟雾中十分清晰。

“我现在还能记得周霖看到我家书柜时的表情。说实话,我很感动,同时还有一点点对她的怜惜。你们都知道,她长得很好看。但你们也知道,没有几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会喜欢书。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在书柜上一格一格地看,隔一会儿抽出一本翻翻,再小心翼翼地捏着书角放回去。我都快哭了当时。你知道吗?她穿的衣服很旧,那种款式布料,一看就是那种穷人母亲买给自己女儿的那种便宜衣服。但她在那里看书的时候,我真觉得,她就像是一个天使。”赵坚强明显有一些激动。

他继续说:“周霖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她觉得自己家穷,自己穿的没有别的女同学好,没有新自行车,没有这样那样的零食吃。这恐怕就是我喜欢她的真正原因。我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生活在大城市,又要当明星了。但她是我记忆里面见过的最不虚荣的一个女孩。尽管我当时就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属于我。

“那天晚上,她就住在我们家。开始她有点迟疑,后来我说,你就睡在客厅沙发上,我回我房间,请你放心。她想了想,就同意了。我回到我房间,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后来我就悄悄地走到客厅,推开门缝,看见周霖还在那里看书。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些,周霖对我还不错。有段时间,我甚至认为她有点喜欢我了。可马上就发现根本没有,她还是她,我还是我。”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赵坚强说,“比我们高一个年级有个男孩,突然开始追周霖。每天站在我们学校的走廊里截她。这个男孩喜欢打架,和学校外面大街上的小混混有些来往。我们平时见了他都躲着走。有一天晚上,他带着两个人在校门口拦住了我,上来就说听说你的书特别多,让我们也看看。然后就把我拽到一个楼梯口,开始打我,三个人打我一个。打完我,他们从我书包里面翻出来一本书,我记得很清楚,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第三集,当着我的面撕得粉碎。然后又打了我一会儿,最后告诉我以后离周霖远一些。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周霖看见我的脸,就出了教室。她跑到那个男孩的教室,对着那个男孩破口大骂,把他的东西扔了一地,老师们赶过去才把她拽走。

“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和周霖说过什么话,她和我说话,我也尽量躲着,我们再没有一起看过书。初中很快就过完了,她读了艺校,再后来她的消息都是陆续从朋友口里知道一星半点的,我们都有对方的电话,但除了过年过节发条短信以外,没有联系。后来我上高中,读大学,直到现在,在这儿混。我到现在还是独身,当然这和周霖没什么关系。但确实,现在满大街的女孩张口闭口房子汽车名牌衣服,我不喜欢。

“三年前,我父亲去世,我回刚竹整理他的遗物。整理那些书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出现那天晚上的画面,周霖站在灯下,一本一本抽出来,一本一本放回去。我看到那套《红楼梦》,那年以后,再没有人动过,铺满了灰尘,我抽出来,好像能够看到我和周霖一页一页地翻过。那是我活到这么大,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这三年,我一直带着这套书。现在,麻烦你们帮我把它送给周霖,算是我的礼物。”赵坚强从身后的包里捧过四本书,封面泛旧,书页焦黄。赵坚强好像把十七年前的旧时光放在了透明的玻璃桌子上。

“周霖,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相信你能够坚持你的理想,坚持你自己。我是赵坚强,但我知道你比我坚强。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大书柜。”最后,赵坚强对着我们的摄像机说。

二十一

我们的计划遇到了一点点麻烦,首先是周霖的初中同学杨洋拒绝了我们,理由是“不愿意上电视,现在的自己太难看了”。接着,周霖的中专同学姚亚丽正好出差到一个很远的城市,无法回来接受我们的采访。

而她的中专同学崔宏斌在电话里对我们说,他愿意和老师胡妍一起接受采访,他和周霖当年都是胡妍的学生,他毕业后留了校,现在他跟胡妍是同事。

我和董石头一大早坐车来到道阳市艺术学校。胡妍和崔宏斌在校门口等我们,见我们一下车,双双迎接过来,领着我们往学校里走,遇到人就赶忙介绍说:“北京电视台来的。”我和董石头连忙打开摄像机,绕着校园拍了一大圈。

“恩,是应该多拍一些,周霖毕业以后就再没有回来母校了。让她看看,她的母校变化有多大。”胡妍和我们俩说。

胡妍和崔宏斌把采访地点定在了一间琴房。房间不大,窗户对着太阳,窗前一架黑色钢琴亮晶晶。隔壁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我一下子想起了董石头和钢琴的故事,就冲他挤了挤眼睛,说:“听,有人弹钢琴。”董石头使劲白了我一眼。

胡妍说:“对对对,这里有十五间琴房,周霖在这儿上学时用的就是这间。房间重新装修了,但琴还是她用的那架琴。我就在这里给她上专业课,我弹,她唱。她也弹,她主修声乐,选修钢琴。”

能看出来,胡妍在十年前应该是个美人,即使现在略显沧桑。崔宏斌的肚子伸出身体至少五十厘米,脑门都秃了,作为一个弥补,他在下巴上留了一撮小胡子,看上去挺像春晚里面每年出来唱几句但永远记不住的那种歌手。

崔宏斌双手抱胸,站在楼道里用他十分浑厚的男中音喊了两嗓子,有一个清秀的小男生进进出出抱来三把椅子,崔宏斌又冲门外喊了几声,两个腿挺长的小女生端过来四杯茶水,我和董石头期待着他再喊几声,看看还能出现点什么,可惜他走进来关上了门,坐在了琴凳上。

我们把机器放好,对准胡妍和崔宏斌,两个人同时直了直腰板,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嗓子。

看到他俩这个样子,我忍不住先说了几句。

我说:“胡老师,崔老师,是这样。我们呢,也不完全算是采访,不是什么特别严肃的节目,我们就是希望能够听到一些周霖在这里的时候真实的、有趣的、特别的,甚至是好玩的故事。两位轻松点,咱们就当朋友坐一起聊家常就行。”

“那就好那就好,搞得我还有点紧张。说起周霖,我的话就可能要有点多了。”胡妍先说。“我和她是同时来到这个学校的,她来上学,我来教学。你看看,十几年过去了,那会我大学刚毕业,比她们也大不了几岁。我和周霖,严格地说,就和姐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