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赫德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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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骑在墙上的人 (1)

浓雾还笼罩着清晨的户宋河[1],五十步开外人影莫辨。突然响起的一阵枪声,打破了河谷死一般的寂静。李珍国听出来了,起先的一排枪声是土枪放的,随后零零落落响起的是洋人来复枪的回射声。他带了几个护卫,策马向枪响的河谷方向奔去。

一阵由当地土著发出的咿咿噢噢的叫喊声突然响起,由近而远,连绵不绝。随后,鸣锣声、号角声、喊杀声响彻了漫山遍野。杀呀,杀呀。一把把梭镖和雪亮的马刀挥舞着。数不清的人就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簇拥着、呼啸着向河谷地带直泻而去。李珍国胯下的坐骑被惊得咴咴叫着,竖着前蹄原地打着转,死活也不肯前行。

大清国腾越镇守备总兵官副将、署鹤丽镇左营都司李珍国坐在一匹骠红马上,用马鞭指着满山奔跑的傣胞们,对护兵队长、他的侄子李含兴说:“民心可用也!”这些人都是他为防止洋人强行抢境通行布下的团练武装。

“我就料到这些洋鬼子没那么老实,一定会趁着黑暗偷偷溜进来。传令下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驱逐出境,不要闹出什么人命来!”

几个月前,李珍国就得到消息,由英国上校军官柏郎率领的一支二百人左右的武装探路队正集结于缅甸边境,企图从缅甸的八莫沿大盈江进入中国云南。不久,由驻京公使委派的翻译官马嘉理[2]来到云南,呈投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咨文、护照,要求办理赴中缅交界处的迎接事宜。在得到云南军政方面一番客气的应酬之后,马嘉理一行被礼送出境。马嘉理离境的最后一站,来到中缅边境腾越厅的蛮允,李珍国严正警告之:在没有接到上司的正式公文前,别说探路队,就连一只鸟儿也别想飞进来。

有传言说,洋兵将要进攻腾越。腾越一地,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屡经兵燹之苦,当地军民闻听这一消息,可谓风鹤皆惊。李珍国身为此地守备总兵官副将、诰封匡勇巴图鲁,守土护疆职责所在,当即号令十八乡团练首领来厅议事。腾越厅地处边界,东至永昌一百余里,西至盏西、北至古永均一百一二十里,南至南甸四十余里,皆系山深林密匪徒出没之地,因此四乡百姓早就编联

[1]户宋河,位于今云南省德宏州盈江县境内,是大盈江下游的一条支流。[2]马嘉理(Augustus Raymond Margary,1846—1875),英国驻华使馆翻译,上海领事馆副领事。

保甲,举办团练,以防匪徒而保身家。目下情势紧迫,漫长的国境线上料不定洋兵从何攻入,政府军又兵力有限顾不过来,李副将听从帐中谋士之法,令各乡团练昼夜轮值巡逻,一发现入侵者即鸣锣号角,合力抵御。

这不,这边刚张罗停当,鱼儿就来撞网了。

越境者一行十来人,边逃边开枪还击。他们的回击更加惹怒了彪悍的山民,人群如黑压压的潮水一般向他们涌去。那群人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他停下来挥动着一张纸,想对这些追赶的人群呼喊什么。两个掩护他的随从不容分说,一边一个架着他就跑。李珍国从单筒望远镜里看到了那张惊慌愤怒的脸,他大吃一惊,那不就是前些日子已经送往缅甸八莫的翻译官马嘉理吗?他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折回来了?他急令手下停止射击。

“都司大人有令,枪弹长眼,不许伤人!”传令兵在山冈上高声呐喊。但黑压压的人群发出的怒啸一下就把这些喊声淹灭了。场面开始失控。

河谷里、山坡上涌动着那么多人,看样子蛮允一带所有村寨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李珍国策马狂奔,他只想在愤怒的团民追上那些入境者把他们碾成肉泥之前控制住局势。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把这些洋人教训一顿赶走就行了。尤其是对方的人群里有一个持有总理衙门咨文、由驻英公使委派的翻译官,出了人命他就不好向上面交账了。

李参将的骠红马所到之处,士兵和山民纷纷避让,但他们把李参将的策马狂奔看做了这个著名的巴图鲁勇士在身先士卒。汹涌的人潮挟带着冲开堤坝的气势,怒吼着漫过河谷的一大片滩地,很快就涌到了尽头。笔立的山崖让河滩在这里戛然而止。逃跑者插翅难飞,很快被追至的人潮吞没了。

太阳升起,雾气渐散,浓重的杀气也消弭于无形。湿润的风吹拂着恢复了平静的河谷,阳光抚摸着横七竖八躺着的几具尸体。李珍国跳下马,翻看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突然他停住了,懊恼地跺了一下脚,抱头蹲下。

事儿闹大了。这场冲突中,双方互有伤亡,英方被打死的,是翻译马嘉理和他的几名中国随员。

这一天,1875年2月21日,即大清国光绪元年正月,距新皇登基才过去没几天。

1874年春天,英国驻上海副领事马嘉理收到了公使威妥玛先生的北京来信,要他放下手头工作即刻前往云南边境。为了修建一条穿越中缅国境线的铁路,由柏郎上校率领的一支数百人的勘探队已经抵达缅甸境内大盈江上游的八莫。他们请求在北京的英国公使与总理衙门联络,发给三四名英方官员从缅甸进入中国游历的护照,同时希望从领事人员中给他们选调一个翻译官。

这年马嘉理二十九岁,来到中国已是第七个年头。收到威妥玛的指令,他并没有即刻动身,因为他担心一离开上海前往云南,就会收不到未婚妻从国内寄来的信。自从去年冬天未婚妻来过上海,他们就定下了婚期,只等他休假报告批准返国了。面对上司接二连三的催令,马嘉理觉得再待在上海就有违拗命令之嫌了,于是在8月的一天带上六个中国随从离开上海,踏上了前往西南之路。

一行人从长江坐船,过洞庭湖,溯沅江而上。秋日天气晴好,大多日子刮的是干爽的西北风。船行不快,费时两个月才进入贵州省。再往西行,地势渐耸,路也更难走。整个云贵高原的海拔在五千英尺以上,群峰挺峙的高原景象让从未到过中国内地的马嘉理大开眼界,对未婚妻的思念之情也被冲淡了不少。这个时节,长江中下游一带应是入冬了,但此地好像还是山花烂漫的暮春天气。

从贵阳来到云南府,马嘉理要求云南巡抚岑毓英接见,并呈上了总理衙门咨文。但衙门的人告诉他,巡抚不在昆明。他问巡抚几时归署,衙门里的执事说归无定期。马嘉理一行无望地在昆明城中等了几日,当地文官武弁对他很客气,也很警惕,这愈发让他觉得岑毓英是在有意避着自己。看再等下去也是无望,马嘉理决定先前往缅甸八莫,与柏郎上校接上头。

马嘉理带领随从前往大理府,沿途州县一路派兵勇报送,接待之殷勤实在无可挑剔。越是这样,马嘉理心里越觉憋了一肚子火。由大理府再往西行,即到了中缅边界的腾越厅,在这里一个叫蛮允的地方,他住下休整了几天,受到了腾越镇守备总兵官副将李珍国的款待。几天盘桓下来,他与李参将彼此都有好感。但他一提起给勘探队入境提供方便一事,李珍国就以没有收到总督的命令为由搪塞了过去。

由此再向前行,越过边境,马嘉理一行到达缅甸八莫,已过了元旦了。在柏郎上校探路队的营地,马嘉理给威妥玛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入滇经过及对“有名的李珍国”的印象。探路队要进入中国境内,必须通过李参将的防区,

他觉得有必要向上司汇报关于此人的所有情报:“李珍国别名李思或李协台,是他父亲的第四个儿子。协台这一官职,相当于上校。1868年的时候,他曾经攻击过斯赖登上校率领的第一支远征队,素有马贼和其他各种凶悍难听的绰号,但他现在已经转变成一个非常文雅、机智和爽快的人了,他对于我们的前进曾尽力予以方便,并且以意想不到的殷勤礼貌来对待我们。”

他那时还不会想到,一个月后,他就要命丧赞美过的此人之手。

柏郎上校率领的队伍,对外声称勘探队,实际上是一支小型的远征军。这支队伍包括十六名采集人及其仆人,还有十七名印度的锡克教徒和一百五十名缅甸人组成的护送警卫队。马嘉理为难地说,北京方面只给了三张护照。柏郎上校笑话这个年轻人过于天真,墨守成规。对于帝国决定在此崇山峻岭之间开筑铁路的计划,马嘉理觉得很难理解,因为这里环境恶劣,伊洛瓦底江和萨尔温江这两条大江之间,形成一个极为艰险的障碍。再加此地民风强悍,是一个出了名的匪患区。

鉴于云南当局还没有对探路队通告一事作出正式答复,马嘉理提议暂不入境,由他返回中国,再与云南巡抚岑毓英交涉。因为有总理衙门的咨文,放行只是迟早的事。但柏郎上校等不及了,他命令大队人马分作两路,一小队取道孟磨前进,他自己和马嘉理率领大队取大道前往蛮允。“要是他们阻止我们前进怎么办?”马嘉理问。柏郎上校拍拍腰间的枪:“大英帝国征服的步伐会让几个农民一样的士兵挡住吗?我们有能力摧毁一切障碍!”马嘉理来到这里只是充当一个翻译,柏郎上校决心已下,他也就不再多言,只觉得此行不会那么顺利。

远征队于2月6日开出八莫。2月18日,柏郎上校越过边界后,接到一个缅甸人密报,说有一支中国军队在前面阻挡他前进。柏郎上校要硬闯过去,马嘉理提议,他与李珍国参将打过一回交道,彼此印象不错,不如他先带几个人去与李参将会商,确定前方道路安全再前行不迟。这一夜月光皎洁,马嘉理自恃这里的路已走过一回,地形熟悉,决定连夜就去找李参将会谈。他带着从上海就跟着他的几个随员出发了,柏郎上校给了他两个卫队的士兵。他们上路了,银盆般的月亮高悬头顶,月光如黏稠的乳汁倾翻在群山密林之上。一行人脚步轻快,觉得这样的月下踏行真是不错。不知什么时候,月亮躲进了云层,渐紧的山风吹动桉树林和近旁的灌木丛,就好像黑暗中埋伏着千军万马一般。此时离开营地已经很远,真是进退两难。出发时的好心情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行人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摸黑前行。行了老半天,也没有到达预定目的地。再细察走着的路,竟好像是一直在密林中转圈子。

一切都是在突然之间发生的。先是一阵爆豆似的枪声,打得头顶的树叶簌簌地往下落。随后满山遍野的咿咿噢噢声中,无数个人头、无数把马刀和梭镖齐茬茬地冒了出来。两个锡克族卫兵的回击就像把两颗石子扔向汹涌而来的潮水,反而引来更猛烈的反噬。他们慌不择路,尽往林密的地方钻,但这样反而跑不快。凭着熹微的天光,马嘉理透过密林枝叶的间隙看到了坡下一条河白亮的反光,那是大盈江的支流户宋河。

“向下面跑,去河边!”他大喊。

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土人向他们冲来,这情形真让人心惊。他想不明白平静的山谷里怎么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土人。他想这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现在他们已经离河不远了,他都闻到了河的湿润气息。天色微明,透过渐渐飘散的雾气,他看到了对方的指挥官,他正在山冈上勒住马头,举着单筒望远镜向这边张望。他认出来了,此人正是他此番前来寻找的李参将。他站住,掏出总理衙门的咨文摇动着向对方大声呼喊,两个随从见他落了单,回身一把拖住他架着就跑。

他们试图泅过河,但宽阔的河面上巨大的波浪让他们放弃了努力。眼看着河滩就要跑到尽头了,前头矗立的崖壁,又光滑又陡峭。就在迟疑的当儿,追赶的人群逼近了,他都看到了那些土著人愤怒地大张着的黑洞洞的嘴。他试图大声叫喊阻止他们,一颗不期而至的子弹准确地穿入他张开的嘴。仰天倒下的一瞬间,他看到江面上的雾气正在飘散,露出蓝丝绒一般明净的天空来。哦,亲爱的,我要死了。他在心里痛苦地喊了一声。

几乎只过了一天,柏郎上校的营地也被包围了。中国人从三面围住,大声鼓噪呐喊,只留西边一个缺口。柏郎上校命令锡克教徒们开火,总算把队伍撤了出来。

等他们回到八莫,得到的消息是,另一支取道孟磨的小分队由于李珍国的阻止,也被迫改变了路线。他火速派人前往接应,免得这支小分队也像马嘉理他们一样惨遭灭顶之灾。

京城勾栏胡同的居民们,已经习惯了每天傍晚准时响起的小提琴声。琴声是从胡同口的一个三进四合院里传出来的,这青灰院墙里面住着的,是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赫德一家。赫德的这座府邸位于北京城的中央地带,在使馆区的边上,靠近紫禁城的红墙。它的北边是一座道观,西边是一处荒芜的花园和肃王府,东边则是豫亲王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