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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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中)(9)

别忘了人是时代的产物。所谓“史诗性”就是要表现出人与时代的关系,没有史诗就没有经典,这是我始终不渝的电影目标。

○王天兵:你能不能举个例子?

●芦苇:瑕不掩瑜。哈金写的就是真正经典的小说,他的功力很厉害。美国一个书评家说他是继承了契诃夫的伟大传统的,说得非常中肯,他确实在小说技巧及品质方面明显地高于国内小说家。

○王天兵:因为国内小说家写的东西都比较抽象,他写东西非常具体。而且,他花了四年时间修改。

●芦苇:他比国内小说家写得简朴而深刻。哈金是中国小说写得最好的,无论从技巧上和内涵上来说,都当之无愧。我为能改编这部小说感到幸运和自豪,所以我得感谢黄建新的举荐。

○王天兵:这部电影为什么没有拍?

●芦苇:没拍是另外的原因,作为编剧来讲,我的事儿已经做完了,而且从剧本来看,对得起哈金,也对得起陈可辛与黄建新了。

○王天兵:哈金看了电影剧本吗?

●芦苇:可能他没看,我跟哈金通过电话。

○王天兵:他对《等待》改编成电影有什么看法?

●芦苇:我没问他,他也没说。我跟他只是瞎胡聊天,他在波士顿不知哪个大学教书,说你将来来这儿,咱俩坐下来再好好聊一聊。

《图雅的婚事》

○王天兵:刚才你提到王全安,何妨谈谈《图雅的婚事》?这部电影是你过去十年来唯一一部投产的影片,而且获得了金熊奖(2007年柏林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影片)。

●芦苇:我一般都是写完就走,手伸得比较长的一次就是《图雅的婚事》。干了策划,还帮找演员签合同这些琐事。最后这部电影总算完成了,我要是撒手不管的话这戏就得烂包。

○王天兵:《惊蛰》很感动我,《图雅的婚事》虽然拍得比较真实、真切,但是不感人。

图雅和她丈夫的感情应该很深很深,后来他失去了生活能力,她不得不嫁给另一个男人,那是撕心裂肺的,对她丈夫来说也是很痛苦的,但是这部电影一开始并没有建立图雅和丈夫的情感,用你的话说戏根儿没有埋好,只是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再一个,像那个小伙子骑着白马追图雅的车,这在一部爱情浪漫片里是完成可信的,在这一部纪实片里就搞笑了,因为马的速度再快,它也不可能追上汽车,尤其在高速公路上。

●芦苇:这是个生活常识问题。但我的剧本可没这么写。细节不到位,正如乐章的华彩旋律冲不上去,会很难受。

○王天兵:但居然也能获金熊奖,也太幸运了。我看《活着》确实很感动,《惊蛰》也很感动,那个关二妹一直揪着我的心让我看下去。《图雅的婚事》看完后,觉得它没说出个啥来。

●芦苇:《图雅的婚事》自有它的长处。第一,它的价值与文化品相很好,坚实可靠。第二,它是个很完整的情节剧。

《惊蛰》吃亏在它不是情节剧。若是《惊蛰》不出色,我也犯不着那样不遗余力地推荐王全安当《白鹿原》的导演了,而且也不会推荐他来导《图雅的婚事》了,当时老板把事情交给我的,根本不认识他。之所以把这个机会给他,是对《惊蛰》的鼓励。

○王天兵:余男是个很有魅力的演员,她在《惊蛰》中的表演太棒了。

●芦苇:余男在纪实性表演上堪称才女,这与王全安的影响有关。人下几分工夫就有几分收获。王全安在电影学院一直很关注纪实性表演,所以《惊蛰》是他刻意追求的结果。《图雅的婚事》在表演上就显得不够饱满了,因为它是深入人性的情节剧,就演员与角色而言,可以说有形而缺神,而《惊蛰》中的关二妹的质感更强。当初我想通过拍摄《图雅的婚事》锤炼一下王全安的全面武功。

他是第六代中一个相当聪明的导演,无奈他离掌控经典情节剧的功夫还是相距甚远,也难以进入到《白鹿原》乡土历史的语境中去。我这才发现拳击场上分量级比赛的合理性,最优秀的轻量级也上不了重量级的台面。电影的领域也一样,人各有定数。

我是把一个导演在电影拍完之后,总结不总结经验,看成是他有没有发展的一个标志。我反复地给王全安讲过,说陈凯歌当年拍完《霸王别姬》我跟他说过多少遍要总结经验,他嘴上也赞同,但屁股从来没有坐下来总结,有时间他都应酬场面去了。

又不是天才,不总结经验,就很难发展。老实点,总结点儿经验,下部可能做得好一点儿。

我说这事情其实是告诫王全安,他也点头称是,说很有必要很有必要。但《图雅的婚事》自打得金熊大奖到现在,两三年过去了,他也没有一次屁股坐下来和我总结经验。胜利往往比失败更能显露人的本色与气数,这屡见不鲜了。******讲过一句话: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但我们“认真”了吗?一个电影拍完以后,这部电影的长处在哪里、短处在哪里?哪些目标是们已经达到的?哪些是我们没有达到的?鲜见有人认真总结过。

唯一的例外是张艺谋,当年他是真能够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数落自己的长短。有一次他让我看《大红灯笼高高挂》,因为这部电影当时被禁了,他只好以检查拷贝为名在中影公司放了一场,看完后,他拉我到丽都饭店跟他住一个屋,彻夜讨论这部电影的得失。半夜了,巩俐还给我们送来点心茶水什么的。我提了十几条意见,张艺谋自己又总结二十多条,那时我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前途无量。当时《大红灯笼高高挂》已经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银狮奖,而且在国内外有很好的反响,可是我们俩加起来,能总结出三十多条这部电影的缺点,当时其人心胸和抱负可见一斑,这种人我只见过一个。

实际上只是春梦一场

●芦苇:中国电影界里没有天才,至少我没有看到这样的人物,连一个都没有。像斯坦利·库布里克、弗朗西斯·科波拉这样的人,甚至像尼基塔·米哈尔科夫这样水准的导演,中国一个都没有,就更别说像黑泽明、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这样天才型的导演了。中国所有导演都属于经验型的导演,就是状态好了,班子组好了,实打实地认真干,电影可能会拍得不错。虚妄自大了,得上大头症了,摆大师谱儿了,立马就得栽趴下来挨唾骂。

我有幸的是,在第五代创作状态最好的时候跟他们在一块儿合作。那是非常珍贵的一段时光,他们处于艺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但他们以后确实一路大下坡溃不成形。谁又有先见之明呢?当时我以为他们以后拍的电影会比这个还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应该还会更好,因为不管是条件、时间、资源都比以前好多了,被世界影坛承认了,那时中国电影界论资排辈、老一代压制新一代的情况是很严重的,也不存在这个压力了。所以我以为眼前一片坦途,大有胡风当年说“时间开始了”的那种感觉,实际上只是春梦一场。

艺谋在拍《活着》的时候是很有抱负的,对中国的历史剧、武侠剧,都有他的设想。他说要拍历史上的女人就拍《武则天》,要拍历史上的事件就拍《太平天国》,都很有意思。谁想到了奥运会开幕式,他竟然只会用奢华浮丽的所谓文化符号去堆砌场面,把“黄金甲”又做了一个放大豪华版。

九十年代初我跟陈凯歌出门都坐北京街面上最便宜“面的”,连大点儿的出租车都舍不得坐。他一米八四,我一米八二,两条大汉蜗居斗车,却在雄心万丈地纵论电影。后来看他坐上大奔了,我心里反而不踏实了,觉得勃勃生气背他而去了。陈凯歌的创作状态在《霸王别姬》之前和之后是判若两人的。在拍《霸王别姬》的时候他很有激情,判断力也敏锐,之后呢,多的是精细筹算与自负自满,而品格的灵气却离他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