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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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下)(1)

芦苇 王天兵

在前几次谈话发表之后,芦苇做了大量关于电影的访谈,已经产生广泛的影响。为补充前几次谈话及近年来访谈之不足,我们就芦苇的职业生涯,就他个人的成长及对电影艺术的学习等等,又进行一次系统性的回顾。随后我们要把这几年的谈话结集出版,这是这次谈话的契机。

2013年6月18至19日,我们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家属院芦苇的家里又进行了两次谈话,经王天兵整理成文,再由芦苇校订,最后由王天兵定稿。

本文曾节选三万字首发于《读库1305》。

关于罗素与维特根斯坦

○王天兵:我先做一个简短的开场白。

如前所述,在连篇累牍的访谈之后,芦苇作为一个电影人,他对价值观及电影类型的强调已经成为共识,他的个人经历也广为人知,他对当代电影的大量批评也一搜即得。我们今天还要谈些什么呢?

我想进一步搞清楚的是:芦苇本人的价值观是怎么形成的,芦苇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他的精神世界是怎么形成的?这个问题至今反而没有全面、深入地谈论过。

我认识芦苇有十多年了。这么多年来,我跟影视界、出版界以及文化界打交道也比较多。我对芦苇的评价是:芦苇是影视界罕见的一个现代人。

可能别人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很奇怪,我们都是现代人,为什么说芦苇是现代人?什么是一个现代人?这个说法我打一个比方,你就可以理解……唐德刚先生在写民国史的时候,有一个说法,他说孙中山是一个罕见的现代人,而袁世凯也好,各路军阀也好,******也好,甚至是******也好,和孙中山相比,全是过去的旧人……都是帝王将相这路人,而孙中山,不管他有多少局限,有多少失败,他是个现代人。

这是我对芦苇的一个价值判断:他是一个很罕见的现代人。尤其是他们那一代人……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所谓“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都是共产主义教育出来的,他们那一套价值观,以共产主义的为主,以传统儒家的为辅。但芦苇不知道什么时候对自己进行了一番锤炼,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有自己一套独到的人生观。这个人生观,用现在的俗话说:是和世界接轨的。他有现代人的人道主义的价值观。芦苇的东西拍出来,明显在气质上,和第五代、第六代,甚至与更年轻的导演们所固有的都不一样,而世界其他国家的电影观众、专业人士反倒可以认同、接受。

我们今天就从这个角度切入。

芦苇你从什么时候起,又怎样对自己进行了一番自我教育,或曰自我救赎?

我们先要谈你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直到现在还在进行的对西方大师的学习;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一个作家一个作家地谈一遍。

●芦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人的情感与思想,不是空穴来风,总有出处。

影响过我的人,契诃夫应该是第一个。后来年事渐长,知道读书,开始求知,开始自学了。在思想方法上,对我影响大的,一个是罗素[1],一个是维特根斯坦;我在二十四五岁读过罗素的一本书叫《哲学问题》,对我有很大影响。

○王天兵:那就是1974的时候。

●芦苇:“****”后期吧,其实是“******”时期。

○王天兵:你当时为什么要读这样一本书呢?

●芦苇:我二十多岁了,经历过“**********”和“上山下乡”……这些被指使的运动,开始寻求自己的思想出路时,面对的第一个就是“信仰”的问题。

过去社会上、学校里灌输的那一套,已经不能再以理服人了……“****事件”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打碎了******的偶像崇拜。因为从1949年解放以后,倾政府行为与社会力量在塑造一个“红色之神”的形象******,一个共产主义的标志性神灵,大家对他都深信不疑。但下乡以后,他讲的那套在农村里边得不到真实的验证,对他的怀疑是必然的。

二十多岁是一个人思想最敏锐活跃的时候。我反复思考:他说的话是不是对的?如果不对,什么是对的?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理?对我年轻的人生来说这是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正如方向感对动物非常重要一样,不可或缺。

○王天兵:那这本书给了你解答吗?有没有真理?

●芦苇:罗素的《哲学问题》,不同于八股教条,而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体系,他把我领入到一方崭新的天地里,令我眼界大开。

过去掌权者都标榜自家的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罗素否定的就是这条,他说如果“放之四海而皆准”,也就都不准了。罗素的理论给了我一个思想突围……对自称拥有“绝对真理”的人要格外警惕。

寻求真理是上天赋予人类的一种高贵禀赋,但是这种禀赋也容易把人带入认知误区里去……“绝对真理”就是一个误区。而我这一代人,都是在这种误区里成长起来的。

亏得爱看书,没当时代的傻比。

○王天兵:像你这代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包括比你年长的或年少的……1972年是他精神生活的转折点,之前还抱有种种的幻觉、幻想,1972年“****事件”之后完全不相信了。

●芦苇:之前我习惯从善意的方面去考虑一些问题,而“****事件”彻底地把中国人的这种对真理的善意向往与惰性心理给打碎了。

在“老三届”的学生群里,我是另类。

我是1968年下乡的,待了三年,1971年就招工到工厂里去了。那个工厂叫5702厂,是空军的一个修理厂,按当时的标准是最好的一个单位。在里面待了一两个月吧,我做出当时人生重大的一个决定,不干了……宁可回农村继续当农民去,工人这个铁饭碗我不要了。这个军工厂对于思想的禁锢极其严厉,八个小时工作之外,再加一个小时的政治学习时间,经常开批判会、搞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让我非常反感。

来去选择在今天是个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在那年头可是大逆不道绝无仅有的事。

○王天兵:这个我虽然没有经历,但是我能理解,那时候招工是非常不容易的。

●芦苇:当我提出不干了,要一走了之,工厂的劳资干部特别惊讶,他说本单位自从成立以来,只有进不来的没有进来还要走的;说进了本厂还要走的,你是第二个。第一个人是个神经病,你是不是神经也不大对头了,该到精神病院检查一下去。

我就告诉他,我有没有神经病无关紧要,贵处本人反正是不待了。这件事当年是有点传奇色彩……说这家伙分到上好的去处,居然炒了国营单位,是个不可理喻的傻比。

总之,我回家了。

我那时对社会,对人生道路有一脑门子的问题,就如同动物在困境里迫切地要寻找出路一样,我觉得思想的出路比暂时的生存要重要十倍。当时家庭条件还不错,因为我父亲从“五七干校”解放了,分配工作有收入了,所以没有家庭经济负担。我决心下功夫学习,先梳理自己的思想,清算自己的问题。

○王天兵:这是1971年的事吗?

●芦苇:对。其实我离开5702厂的时候,“****事件”刚刚发生,社会上信仰体系和道德标准已经轰然倒塌,今后怎么做人比混口饭吃重要。

○王天兵:那你当时怎么能找到罗素呢?

●芦苇:我父亲的机关西北局有一个图书馆,是过去西北党校遗留下来的,里边藏书丰富。罗素的书解放前、后都出版过,发行量很少,仅供一些专门机构使用。

○王天兵:是不是叫什么“灰皮书”之类的?

●芦苇:“灰皮书”是“****”以后的事。“****”前把罗素作为“西方资产阶级哲学家”的一个代表人物来介绍,供批判用的。我满腹狐疑地在寻求正确的价值观,这是一代人的问题。

西安当时存在着一个类似于读书会的“团伙”。此事,在西安、陕西文化思想史上,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存在。在“**********”后期,年轻人在寻找信仰思想出路的时候,产生了这样的学习小组,犹如沙漠里的一股清泉自发涌淌。

○王天兵:虽然那代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但我觉得你是少数几个形成了自己完整的价值观的人,在影视界里,你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这样的人。

●芦苇:任何时候都不要随大流……这是生活经历告诉我的。罗素这本书很重要,是他的哲学别有天地。之前,我们接受的都是官方哲学。其实中国的思想资源挺贫乏的,解放以后把苏联斯大林的思想体系如数照搬,格外单一枯燥。

○王天兵:说到这儿,不妨把你对斯大林这一套,实际上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的看法说一说。

●芦苇:任何思想一成体系就得格外提防。从哲学史来看,唯物主义是回答本体论的一个学派。本体论是什么呢?人类长着脑袋瓜要不断地向自己提出问题,对自家生存环境的思考,就形成了本体论。宗教也在追问:世界的本源为何物?

动物是不考虑本源的,你要去问猫啊狗啊,它们拒绝交流这个问题,只有最奇怪的人类才思考这个问题,人的这个问题实际而又深沉,其中也暗藏着语言游戏的成分。

辩证法是人类对自己思想的一种总结性的努力。它希望找到万物变化的一种规律。辩证法作为一种思想现象来说,有一个漫长的产生过程。马克思主义有三个组成部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黑格尔的辩证法、英国的大卫·李嘉图的古典经济学理论。可是当时大多数人对这三个来源并不清楚。对我可非同小可,因为事关我相信与否的大事。必须要对它进行一番了解和梳理,不能谁说什么就信什么。

○王天兵:有必要多说两句什么是“辩证唯物主义”。在此借用国内学者张远山先生对此要言不烦的一段说明:“……‘形而上学’之名,源于亚里士多德同名之书,中文译名取自《易传?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学’,论道不论器(物)。‘形而下学’,论器(物)不论道。‘辩证唯物主义’号称既立足‘形下’之物,又兼顾‘形上’之道,所以自命‘辩证’。它把‘形而上学’等同于‘唯心主义’,意为不科学,无实证,而自以为不是‘形而上学’,而是科学的,实证的。其实顾准早在‘****’时期就已说过,它仅有部分实证,并不科学,实际上是‘无神’的基督教。自命‘辩证’,为左右逢源的诡辩留下了极大空间。”

●芦苇:唯物与唯心讨论的问题是世界的本源到底是精神性的还是物质性的,这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伪命题。精神和物质是分不开的,在某种前提与规定性下,是一体的。这个问题再延伸到社会学里,比方说它许诺给人类的各种各样美好的未来,都和这种本体论有关系,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假问题,所谓唯物、唯心在没有前提规定下,容易成为一个语言游戏。

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讲,看罗素的书,思考这些问题,绝对是个“另类怪物”,一个背离了时代的人,是正统思想的“叛徒”……大概到了******逝世前后,我的心智也日趋正常了。

后来,我又找到了维特根斯坦。

○王天兵: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维特根斯坦的?

●芦苇:知道维特根斯坦,已经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只有零星的介绍,当时很难找到他的原著。维特根斯坦孕育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哲学学派……语义逻辑学派,他从语义逻辑的这个角度入手,把哲学史重新梳理了一遍,发现哲学史里有大量内容是在探讨假问题,就是用语义逻辑的方法来看,很多内容是因语义歧义而产生的混淆不清,所以他用这把手术刀来梳理哲学史。

○王天兵:那时候你看维特根斯坦很超前啊。

●芦苇:超前的是在毛主席语录歌声震耳欲聋的时候,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读维特根斯坦、读罗素的书,是货真价实的思想异己分子。

○王天兵:但关于罗素,不妨提到两点,第一:他的《西方哲学史》提到同时代的很多人,包括杜威,但就是没有提到维特根斯坦。

●芦苇:他的年龄比维特根斯坦要大一点;维特根斯坦一生相对短暂。

○王天兵:但他提到同时代哲学家时候,只字未提维特根斯坦。

●芦苇:《西方哲学史》主要讲的不是现代哲学,而维特根斯坦完全是现代哲学家。罗素其实跟维特根斯坦的关系是很密切的,他们的思想是相互受影响。罗素认为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是个方法问题。罗素很担心,过于强调思想方法会失去了哲学追求真理的目标。他对维也纳学派有保留。

○王天兵:维特根斯坦实际上是在质问所谓真理有没有意义。

●芦苇:追问的是真理的规定性与确定性。维特斯根坦特别强调方法论。罗素担心当方法最终消解了哲学意义的时候,也最终消解了人类对信仰追求的意义。他觉得有这种危险倾向。

○王天兵:实际上,现在是维特根斯坦一统天下的时代,所谓“后现代哲学”。

●芦苇:这是对他的误解,维特根斯坦并不否认终极真理对于人类的重要性,他怀疑的是自称是终极真理的学派和鱼龙混杂的信仰体系。但他说自己的方法也是向终极目靠拢。

○王天兵:另外一点就是……罗素写过一本书叫:《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

●芦苇:我看过这本书。

○王天兵:那你怎么看?我知道你对基督教还是比较认可的。

●芦苇:这不是认可不认可的问题。我是把它作为一种人类现象,或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来看。包括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相互会发生一个连贯的作用。我们应该超越关于基督教正反两面的解说,把它看成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有重大意义的过程,这样容易在整体上了解基督教。

○王天兵:那你接触基督教是什么时候?基督教对你影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