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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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国电影什么时候能长大(2)

○王天兵:现在的导演,三十岁才开始上道。以后的孩子,看着无数影像长大,将来会不会有莫扎特式的天才,七岁能导大片?

●芦苇:在技术的层面,这有可能。

在心智的层面,这不可能。因为他还处于心智不全的阶段。莫扎特七岁时的作品一定无法与他成熟后的作品的成色媲美。电影说到底仍是心智的产物。

○王天兵:另外,你还常叹中国电影没有好“表演”。连《霸王别姬》的表演在你看来也不是一流的。为什么?

●芦苇:中国电影表演差,过错不在演员,而是烂剧本、烂导演与烂的制作环境,能轻易扼杀许多本来禀赋不错、潜质尚好的演员。一部电影的基础再好,它的生命力最终是要靠演员的表演来展现,中国导演对此尚无深刻的认识。目前的影视作品都是快餐式消费,对演员的要求只限于程式化装模做样的水准上,所以很难出好的演员。

《霸王别姬》各方面的成色都不错,但在表演方面并非无懈可击。将《霸王别姬》与同时取得戛纳桂冠的《钢琴课》相比较,表演上的差距便会一目了然。《霸王别姬》前后得过各种影展几十个项奖中鲜有表演奖,而《钢琴课》的女主角霍利·亨特同时摘得世界级影后大奖[5],便是表演水准不一的明证。

我为张国荣的死深感痛惜,他是具有国际影帝实力的天才演员,他的演技远未充分展现出来,便轻易了断弃世,实在让人扼腕叹息成为憾恨。

不同的电影类型对表演有很不相同的要求,电影《惊蛰》就其类型而言,它的表演是让人惊讶叹服的,先后出场的十几个人物个个形神饱满、气韵生动,角色的生命质感自然真切,这就是第一流的表演,证明导演导戏的功夫身手不俗。

金鸡奖近年因各种原因每每难服人心,但去年将最佳女主角奖颁给《惊蛰》的女主角余男,倒真的是名实相符。

○王天兵:一个有意思的问题:电影编剧是否天生会演戏?你想,在纸上写出各色人物,边写不就得边演吗?

●芦苇:好的电影编剧当然会演戏,但不是在真实的场景中,而是在脑海的想像中。当然是边写边演,不演就写不下去,这种想象中的表演有时会无比神奇妙不可言。所以称职的编剧看表演时会格外地敏感。

○王天兵:五十年代出生、“文革”中长大的这代人中,包括那些所谓优秀的人,不少都未免有“教主”情结,表现是自以为全知全能,不能容忍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事事都在跟别人比……过去比他强,现在比他强,将来比他强都不行。我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两次,你让我想起你那些同龄人,但更多的时候,我感到你不是那一代人。第五代导演有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拍过秦始皇,这是偶然的吗?我想听听你对你们那些同龄人,对这种心理现象,以及对《荆轲刺秦王》、《英雄》、《秦颂》(后者还是你编剧的)的看法。

●芦苇:先说《秦颂》。中国有最丰富的历史资源,但没有一部像《末代皇帝》那样绚烂而令人信服的历史电影。黑泽明的《蛛网宫堡》(又名《蜘蛛巢城》)、《影子武士》(又名《影武者》)让全世界接受了日本的历史电影,这些对我们触动很大,所以《秦颂》的剧本是倾注了大量的热情与心血的,企图为中国的历史电影坚实地迈出一步,可惜的是这一步走偏了。

我曾反复对导演强调过,《秦颂》的主线是一个友谊破裂的故事,高渐离与赢政童年的关系愈是生死与共、情同手足,日后两个人精神冲突与决裂便愈痛苦愈见悲剧的力量,所以俩人儿童时代在狱中共同患难的戏是全影片的根基,俗称“戏根”。戏根若成则全剧皆通,戏根若失则全剧尽输,《霸王别姬》的成功道理便在这里。但令人深憾的是,在拍摄中偏偏将“戏根”连根掘掉了。剧本中俩孩子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情节尽被砍弃,将俩人的形象改成了恣意妄为无恶不作的小狂徒,竟把狱长生生活埋了。这已脱离了类型的制约,成了无厘头搞笑版的意思了。在拍摄期间,扮演秦始皇的姜文曾多次提出疑问,身为至尊至圣的秦王,凭什么要宠爱高渐离这个讨厌麻烦的家伙?他问得一矢中的。砍掉生死之情,俩人的关系便无从发展了,本无交契何谈破裂?姜文、葛优的挑梁大轴,赵季平的音乐,曹久平的美术可谓阵容煌煌,但却无法挽回这部主题与情节失却指向的电影了。

《荆轲刺秦王》的主题与情节则是出奇得混乱庞杂,以至于我看过剧本后无法断定它的类型所属,忧心忡忡地去找陈凯歌说,这个剧本全然不顾情节剧的基本章法,在主题、人物、情节上均存在着严重的缺陷,你这是拿大商业片的投资去搞一部……说的(得)好听,去搞一部实验性的无类型电影,这样干你踏实吗?我的出语可谓言重,但未能引起他的警觉,他回答说,踏实得很。当时我面对陈凯歌,脑子里却冒出了一句湖南人常用的叹谓:“唤不回来的!”

后来我专门买票进电影院看《荆轲刺秦王》,为自己不幸言中而暗暗叫苦。影片的制作技术精湛出色,但在剧情与人物的逻辑关系上,如其剧本般的混乱不堪难以理喻,犹如进入了一座无视结构原理的巨无霸式的建筑之中,满目是大而无当华而不实的堆砌,台词声嘶力竭内容却苍白无力,弄得观众从头到尾都不知所云不明所为,影院内仅有十几名观众,中途还走掉若干,在西安市原定放映一周的档期只两天便匆匆撤片了事。

陈凯歌在拍这部电影时抱负很大,说这部电影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希望对中华民族的精神有所表达,但结果事与愿违。他在拍《黄土地》时默然无语,那部投资连《荆轲刺秦王》的零头都不到的电影,倒是实实在在地表现出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本色,而且令人信服感动。反观《荆轲刺秦王》,剩下的只是一大堆华丽堂皇却散乱无序的碎片,陈凯歌在起步之时便达到的境界,在盛名之后却失坠而下,今昔的变化令人唏嘘。

《英雄》的主题可谓虚妄可怕,端的是要从根本上颠覆武侠精神与武侠片类型。替天行道、公义战胜邪暴是武侠小说、武侠电影(包括美国西部片)永恒的不二法门,背弃此旨即失去武侠精神的价值,武侠就成了毫无意义的行尸走肉。可叹的是《英雄》里的武侠竟能被暴君一通言不及义的思想教育给洗了脑,幡然悔过地改变了世界观,认秦始皇为大救星,还心甘情愿地去当祭品了。这算是哪门子的武侠?纯属一个弱智的奴才。只有秦始皇写武侠才会用这样的笔法,滑天下之大稽且诓世间之民智,与司马迁笔下的的“游侠列传”真是天壤之别。武侠对中国人太重要了,乃是民间百姓对公平正义最后的梦想与希望。张艺谋后来检讨,说他用秦始皇出场是犯了一个低级错误,问题不在这里。你都抹杀了武侠精神,将武侠片嬗变成了思想教育片,不论哪个皇帝出场,反正黎民百姓们寄托武侠的希望破灭了,连梦想都没得做了,这才是触犯天下众怒的要害所在。试看黑泽明拍那么多的武侠片,没有一部敢去涉这路混水的。难怪后来《英雄》在文化界与媒体网络惹来的恶评沸反,连金庸先生也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了。

《英雄》是一单赚得大利的生意,也是自毁招牌之举,滚滚而来的钞票即抬高了他的身价也埋没了他的半世英名,值当不值当,后人自有评说。

我们撇开秦始皇的历史功过不谈,就一个叱咤风云扭定乾坤的戏剧人物而论,这三部电影都愧负于他。他是历史舞台上集壮志与酷才于一身的伟大演员,对于他身上诡异的魅力与复杂的欲望,这三部电影均显得才力不逮望尘莫及。这证明了第五代电影人的两个问题:一,在精神价值上的失衡与紊乱;二,在艺术创造力上的萎顿与无能。在贝托鲁奇所拍的《末代皇帝》面前,我们都是侏儒。

○王天兵:我在美国看《英雄》,感觉不像在国内看那么差,因为彼秦始皇非此秦始皇。而且在影片中,这个秦始皇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行为,他背过身去,等刺客行刺。这种行为,在他的“言不及义的思想教育”之外,感化了刺客。

以头脑清醒著称的著名电影评论家罗杰·伊伯特(Roger Ebert)都说这是部具有非凡的美(extraordinary beauty)的影片。美国观众不知道咱们的秦始皇,所以看至此,已经忘了他的强权和屠杀。

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对宫廷生活的描述达到了一种令中国人尴尬的可信度。可是我无法接受这部影片中那个备受凌辱、命运多舛、风流倜傥的溥仪。比如:在《我的前半生》中,他自己承认在抗战末期,因为巨大的压力,他变得残忍自私,根本不把自己身边的亲人当人。而在电影中,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身在美国,再看此片,我更觉不舒服。

另一个问题:在你同龄人中,或者比你年龄更大的人中,总有些人喜欢让别人把自己吃的那点儿“苦”再吃一遍。而你自己,上山下乡过,还做过牢,而且你的两部戏《霸王别姬》、《活着》都涉及二十世纪中国的苦难,但我从没听你教训过谁:“你没吃过苦”。你从时代病中逃逸出来,大概扒过自己几张皮吧(剖析过自己)?

●芦苇:苦难大概是生活的语境,所以佛陀干脆宣称,人生就是苦海。纳博科夫通过普宁的声音说,我们在人生中真正能够获得的除了悲哀,还有什么?被美食琼液折磨得消化不良的崇祯皇帝,与饿肠漉漉饥寒交迫的李自成都在忍熬着各自的苦难,天子与贱民皆无从幸免,这正是我读中国历史的感受。

再说,狼把自己的崽子赶到荒原上去,更大的驱动力是生存与父爱的本能,而不是虐子的心理。苦难是浸透于心的体会,对我而言,会给写电影剧本带来坚定的自信。当写到此境此况中时,我笔下的人物就会有血有肉呼之欲出,足以使人泪透纸背。苦难既然如此普遍,又何须他人的训示?

我确实是从政治的时代病中逃逸出来的,现在努力从商品时代病中逃逸出去,不管扒它几张皮都在所不惜。

○王天兵:实际上,纳博科夫赞美人生,他说过,生活对他就如新产的乡村奶酪和蜂蜜。你在对自我、对传统批判之后找寻精神出路时,碰上了西方电影。你说过你是看完《末代皇帝》才突然找到《霸王别姬》的视角的。《霸王别姬》有一股“京味儿”,又有浓郁的“洋味”。你反复说过中国人要是信基督教那是中国人的福分。你在电影技法上成熟了,但或许还是西方精神世界的小弟弟?你自己长大了吗?中国电影什么时候能成人?

●芦苇:写《霸王别姬》剧本时,贝托鲁奇所拍的《末代皇帝》对我的启发影响是关键性的。剧本以人为本,所以视角是全球的,人都能理解的。不管京味儿与洋味儿,都是一部好电影的诱人味儿,庆幸那一次我们干得还算不错。

我们的老祖宗相当狡猾地绕过了一神教的信仰阶段,结果孕出了无数以眼前利益为终极目地的怪胎,这就是被“五四”学者们所断定的“功利型文化”,亦形成了今日国人们普遍的精神状态,对这种结果你满意么?我们且不谈基督教对生命的珍重奠定了人道主义的基础,如果能遵从最简单的戒律,比方说不说谎做伪,中国电影就会自然实在有人味得多,不至于满目的虚情假意或是无情无义,这不是福分么?

我在电影技法上远未成熟。也不在乎是否是西方精神世界的小弟弟,这纯粹是一个中国祠堂族谱式的问题。在精神的选择上,我只问良莠无分东西。与其当个昏聩的爷爷,不如当个明智的孙子,只要心智健全明白事理,你爱怎么论序排辈都行。

我长大了么?你拿我写的剧本去判定吧。中国电影什么时候能成人?什么时候有了正常健全的环境了,无须费心劳驾,它自会茁壮成人的。

注释

[1]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1889-1951,出生于奥地利,后入英国籍,哲学家、数理逻辑学家。语言哲学的奠基人,20世纪最有影响的哲学家之一。

[2]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俄国主要剧作家和短篇小说大师,代表作品有《第六病室》、《樱桃园》、《变色龙》、《草原》等。

[3]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1977,俄裔美籍小说家、文体家、诗人、文学评论家、翻译家。代表作有《洛丽塔》、《普宁》、《微暗的火》、《庶出的标志》等。

[4]王少堂(1889-1968):原名德庄,又名熙和;祖籍江都,生于扬州;评话艺术大师,擅说武松、石秀、卢俊义等人物。

[5]1993年第4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和第6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