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守望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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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重返黑戈壁(2)

我们在营地停留了很久。我几乎爬遍了每一个红柳包。红柳包成了猫头鹰的乐园。在一个枯死的红柳包脚下,散落着不少黄羊与瞪羚的角。这些角已经高度风化,但还保留着比较完整的形状。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与《戈壁沙漠横渡记》等处写到滞留谢别斯廷日子的章节,是斯文·赫定探险记最具悲剧氛围的段落。这个发现过楼兰、丹丹乌里克、喀喇墩等数以十计的重要遗址,在青藏无人区反复进出的探险家,为保证团队安全顺利,自我流放在地角天涯,度过了圣诞、元旦等节日。他和助手们实际上是破釜沉舟,在并不友好的边境,在黑喇嘛阴魂不散的黑戈壁北门,经历了风雪酷寒与绝炊断粮的艰难日子,很大程度上要靠狩猎维持生计。在那些天里,黄羊与瞪羚成了主食,每天登上制高点向哈密方向眺望,是必修的功课,过往的商旅是他们与外界仅有的联系……想到这里,我俯身拾起一对风化的羊角,那是我对谢别斯廷泉与75号营地的记忆。

从谢别斯廷泉回到马鬃山镇,是此行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我们历次采访过的与从未见过的本地居民们,不分男女老幼自动聚集在街头,等着我们。我们一下车,大家立即围了上来。原来他们不愿意主动与外人谈起黑喇嘛,但今天,黑喇嘛、黑戈壁是我们交流的通行话题。这一刻对我来说,比在全国获奖、得到同行好评更重要。路途奔波、风餐露宿、远离家人……全得到了补偿。

在黑戈壁的最后一天——9月28日,我们参加了马鬃山镇国门小学升旗仪式。仪式之后,前往黑戈壁的“西大门”明水。娜仁娜与我们一同前往明水。

第一次抵达明水古城是2003年10月考察的意外收获。当年临行前,我在地图上随便找了一个有路并靠近新疆的地名明水,作为路经点。车队离开马鬃山镇就朝那个方向驰去。原来还计划在明水吃午餐,可明水就没有人家,也没有吃饭的地方,只有一个派出所。但意外的回报却是,路边居然出现了一座气势恢弘的古城。那是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于1934年发现并作了实测的明水古城。1934年1月,贝格曼追随斯文·赫定再次踏上前往新疆哈密的路途。29日午后,车队到达了今天地图上标示的明水。

按计划,赫定一行当天要穿越黑戈壁,晚上将到达新疆哈密境内的村落庙儿沟。明水路边一处古城遗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要看上两眼,就可以断定这无名古城是个从不为人所知的遗址,建筑属于汉代。我曾将赫定1934年冒险进入新疆比作“飞蛾赴火”,他们不能在明水做比较充分的考察。尽管行色匆匆,贝格曼仍然为气势宏敞的明水古城画了一幅实测图。古城一共有七组建筑遗址,其中五个是烽火台。也就是说,这是由一组烽火台严密拱卫的城池。贝格曼绘制的《明水遗址实测图》,迄今为止是这被忽略了的遗址仅有的公开发表的资料。没有这幅实测图,我们就不可能探悉明水第一次露面时是什么模样,我们就不知道应该到哪儿去寻找被岁月删除了的历史细节。

2007年9月28日中午,我们再次抵达明水古城。这次来明水古城,一个内在的原因是为了印证我的一个发现,它涉及到汉与匈奴十几代人征战不息的动因。由于篇幅关系,那只能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

刚到达明水古城,娜仁娜就问我:“在远处还有一个古城,你去过吗?”这样的古城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就已经是奇迹了,居然还有另一个?可以肯定,不管是以前还是今天,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从来没有关于她说的另一个“建在石头上”的遗址存在的报道或记载。“去年我到过那个古城。”娜仁娜坚持说,“咱们去看看吧!”我向她说的那个方向凝望了一会儿。我知道,那一带叫“大石头”或“白石头”。

在边防派出所午餐时,娜仁娜对我说:“上次你走后,我访问最边远的马鬃山牧民家庭,在山梁那边,我亲眼见到了另一个古城。”尽管我仍然不相信就在不到二十公里开外有另外一个古城的说法。可我知道,娜仁娜来明水,就是为了“另外的古城”。她相信我还会回黑戈壁,她要亲自带我们去看看,因为她确信,这个发现对我们、对黑戈壁都非常重要。我不能辜负如此真诚的信任。

饭后,我和秦川由娜仁娜带路离开明水。路挺好,方向也不难掌握。越过几道山梁,突然地貌有了明显变化,黑戈壁是遍地黑色砾石,可这里在两道山岭中间分布着一簇簇巨大的青白色岩石。这些岩石如同经过冰川洪水冲蚀的卵石,光溜溜的,往往高达几十公尺。就在广袤无边的黑戈壁附近,就在东天山的怀抱中,这些来历不明的卵石看上去是那样新奇怪异,却很容易产生视觉疲劳。娜仁娜轻轻碰碰我,指着前方说:“看!”顺她指点的方向一抬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惊得目瞪口呆:

在这无人定居的荒野,凡视野所及,到处是人工建造的军事设施。这些设施修筑在青白色卵石的顶端,沿分水岭分布,看上去像是巨大的鸡冠子,又像是由电脑合成制作的三维画面。指挥中心、了望台、哨所、战壕、掩体、火力分布点……错落有致,甚至包括餐厅、清真寺。在如此坚硬的山体中,不但有人工雕琢的台阶,甚至有隐秘安全的秘道。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向阳的山坡上,一个巨大“石碗”构成了一组照明设备。这“石碗”原本是双人床大小的天生的凹型卵石,可以盛下半吨燃油。当年每到夜晚,人们就将它点燃,它足可以代替探照灯,不但为要塞提供了照明,也将路经者、来犯者,置于严密监视之下。与马鬃山黑喇嘛的要塞相比,这里保存得更完好,面积更大,而且居然从不为人所知,不论是反复路经的斯文·赫定与西北科学考察团旗下的各国专家,还是黑喇嘛与他的部下——他们要是知道有这个军事设施对峙在黑戈壁的另一边,碉堡山就毫无存在的必要了。

下了车,我茫然四顾。这方圆约十公里的山中秘境,简直就是好莱坞梦工厂的片场,尽管拍摄的不是《怪物史莱克》,不是《冰河世纪》。望不到边的光秃秃的巨大白石头,令人恍然如同身处火星或月球,可竟然有如此严谨周密的人工建筑,并结构成了军事管制区。

我爬上处在岩石群中心位置的那个十余层楼高的巨大白色岩石,岩石上,设施完整有序,一道宽阔的台阶将山体劈开,引导我提升着视野。围墙上不时还可以看到标语牌:先用泥土做一个稍微凸起的圆盘,再在底色上面写字。可惜字迹已经剥落。四十年前,我在离这里不远的伊吾军马场做知青,我们连队新房的墙壁就用这样的模式写着“备战备荒”“反修防修”……一律白底红字。

来到山腰,我发现有一处建筑较特殊,它设在整个遗址的关键部位,而且里面有一面供冬天取暖的火墙。这建筑南北两个山墙只剩了南墙,南墙居然留有三个红字,我立即认出第一个字“知”,难道是“知青点”?难道这不过是“****”年代另类的战备工程?可是,有书法素养的秦川随即辨认出另外两个字是“廉耻”。果然是“知廉耻”,不是“知青点”。

确认了这几个有魏碑意味的大字,我马上联想到民国初年,新疆督军杨增新的一则训词“知廉耻,讲礼义”。它居然出现在这阒无人迹的地方,并保留至今,使我激动得几乎从山崖上跌落。留有题字的建筑应该是指挥中心或是司令官的办公居住地。可以确认,这气势恢弘的要塞就是八九十年前杨增新为扼制黑喇嘛将战火从黑戈壁引入新疆哈密特意修建的防御工事!1918年,乱世枭雄丹宾坚赞——黑喇嘛,在俄罗斯与外蒙古无法存身,要求来新疆避难,遭到杨增新断然拒绝,尽管民国政府已经决定接纳他。杨增新坚信弃绝战乱是新疆人的共识,新疆古老的绿洲牧场不是野心家的试验站。一点火星,会酿成森林火灾,而黑喇嘛不能进入新疆,因为他带给新疆的,是新疆不能承载之重,会导致自毁家园。杨增新的这些思考与举措是《黑戈壁》的重要章节。杨增新这个历史人物的坚定信念,就由眼前的遗址传递给了我。

多年来,我一直想为杨增新写一本传记。我反复阅读了他的文集《补过斋文牍》。在《补过斋文牍》中,1919年发出的《训令哈密营县修复塔尔纳沁城垣文》一文,将杨增新对黑喇嘛出现在黑戈壁的感受,表述得如同其人就在身边,这则训令成为眼前这“东天山警备区”的“质量评估报告”。杨增新断然拒绝黑喇嘛并非出自私人恩怨。他们只不过分别站在了一道准绳的两边而已。黑喇嘛力图在********重组期间据有自己的空间,杨增新则要带领信从他的百姓渡过险恶的黑海洋到达彼岸世界。在编辑《补过斋文牍》时,由于作者的特殊身份,曾将一些涉及国家机密的敏感内容作了细致的删改。

杨增新去世后,在乌鲁木齐曾为他竖立了一尊铜像,铜像早就扑倒在历史变迁的风浪之中。但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地覆天翻之变仍然屹立在我眼前的要塞,就是杨增新的一具生动的塑像,就是20世纪前期新疆历史的无法删节的段落。

事实上,两个碉堡山的同时存在,才使内陆亚洲的这一段历史更真实可信。原来,黑喇嘛的碉堡山只是黑戈壁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却从不为人所知地隐藏在这里。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都是“过度防卫”,然而他们的不同在于,黑喇嘛保护的是自己;杨增新是为了使新疆成为治世桃源。

现在,我一边写《重返黑戈壁》,一边在整理行装。几天后,我将启程返回新疆,追寻一条中断了三十多年的线索,也许它能揭开黑喇嘛下落与碉堡山失陷之谜。而我的努力必将成为“黑戈壁传奇”的组成部分。

与我共同经历了上述种种见闻的考察队成员有:秦川(领队)、卢永曦、安秋(女)、李凯、伊斯梅尔、莫坤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