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则徐大漠履险(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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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1)

鸦片战争和林则徐等把人震撼得目瞪口呆、欲哭无泪的事件和人物,对图鲁甫·塔斯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时候,从北京到距新疆和阗州扎瓦军台十里的扎瓦村,骑快马不停地走也得走上四个月的时间。那时新疆南部的人赖以生存的,是散布于大漠和戈壁中的绿洲。绿洲就像茫茫大海上的小岛,在其上生活,就得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生活体系,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也能生存并不断繁衍。因此绿洲中的人对外界是陌生和淡漠的。对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多沙的土地上寻找少得可怜的食物的绿洲农民来说,外界就是天和地突然颠倒了、人脚朝上走路、乌鸦在土里乱飞、母马爬树、公鸡长角,那些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1845年5月3日的上午,空气中弥漫着沙土的气味,从地面到天顶一片灰黄,本来应该很明亮的太阳却成了一个虚化了的亮点。这个季节都是这样,从每年的三月中旬开始,一直到六月底,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到昆仑山下,不管有风还是无风,空气中总是飘浮着沙尘。春天给干涸的大陆带来了温暖,这温暖在由沙土构成的大地上蒸腾,于是就把沙尘带到了空气里,并随着上升的气流飘向高空。春天又是多风的季节,大漠的春风没有丝毫的温情和浪漫,原本平静得近乎死寂般的天空上,突然从天边滚过来一片黑色,转瞬间这黑色便像一道把世界分成两界的黑幕,无数鬼怪在那黑幕中翻滚着、咆哮着,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天地似乎翻了个个儿,白天变成了黑夜,人间变成了地狱。碗口粗的树木在狂风中像根草棍似的被折断了,巨大的沙山在黑暗中像条毛毛虫似的蠕动起来。一场春风就这样刮了一天一夜,才渐渐地平息下来。空气中的浮尘更浓重了,虽然人们已经能分得清白天和黑夜,但却很难找得着太阳的准确位置。如果偶尔飘来一片带雨的云,并且有雨滴落向大地,那雨滴就在空气中被浮尘吸收,变成泥点,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即便是这样,树木也会受了湿气的鼓舞,忘情地喷出新叶。新叶以爆炸般的激情生长着,几天之内便将大地罩在绿色之中。可是这绿色不会维持多久,飘落的浮尘每时每刻不停地落在叶面上,不经意间新绿便成了陈旧的灰绿色。

既然尘土早已成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绿洲中的最基本物质之一,生活在这些绿洲中的人们也已习惯了尘土。人们的眉毛上、胡须上沾满尘土,双手在面颊上一搓,就像搓到了一块细砂布一样,嚓嚓啦啦地响,这些就像呼吸和吃饭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人形容说,这里热恋中的情人在按捺不住要接吻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吹一吹对方的嘴唇,以减少那里的尘土。

生命是顽强的,而且越是在这样的地方生命就越是顽强。

在尘土的笼罩下,草木照旧发芽长叶,鲜花照旧开放,并且一样地喷发出醉人的芳香。大漠南缘春天来得早,每年农历三月,在一片灰黄色之中,杏花便突兀地开了,接着是桃花、梨花和苹果花;三月底四月初,红柳花开了,大地上像飘起了一层粉红色的云;几乎在这同时,沙枣花也开了,那些米粒般大小的黄色小花,成簇成串地挂在灰绿色的叶子之间,花朵虽小,香气却出奇地浓郁,如果凑近去深嗅一下,人的大脑会“嗡”地一声响,意识在瞬间消失,整个身子变得轻飘飘地,恍若闯入了虚幻的世界。

图鲁甫·塔斯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上午走到扎瓦河边的。图鲁甫·塔斯并不是他的真名。他叫图鲁甫,他的父亲叫艾合买提。维吾尔人没有姓氏,父亲的名字就是儿子的姓。按这种传统,他应该叫图鲁甫·艾合买提才对。可是维吾尔人的名字都来自《古兰经》。在婴儿出世的第三天或第七天,家里要把教区的阿訇请来为孩子起名。阿訇手捧《古兰经》赞颂过真主以后,随意翻开《古兰经》,信手指向一处,在阿訇所指点的那段经文附近,读到的第一个先知、圣人或圣徒信士的名字,就是新生儿的名字。阿訇抱起婴儿,对婴儿的右耳朵轻声叫三遍孩子的名字,再对着婴儿的左耳朵叫三遍孩子的名字,把孩子放在炕上顺手推一个滚,这样,这个名字就以真主的名义赐给了这个孩子。可是,穆斯林们生生不息、教民无数,而《古兰经》中所载的名字又有限,这便形成了重名的人太多。为了便于区分,大漠南缘的维吾尔族农民们便发明了一种简便有效的方法:用绰号来区分人。在那里的农村中,如果有人问:“请问买买提·艾买提在哪儿?”人们会说:“我们村有五个买买提·艾买提,你要找的是哪个买买提·艾买提?”

但是你如果说“我找买买提·托卡”,人们会立即告诉你要找的人在哪儿。“托卡”意思就是瘸子,成了一个人的绰号。图鲁甫的先辈中曾有一个人是秃头,维吾尔语里秃头就叫“塔斯”,这是那个先辈的绰号,以后就成了图鲁甫家族具有姓氏意义的称呼,一直延用了下来。

图鲁甫·塔斯一路低着头走着,飘溢在空气中的沙枣花香并没有引起他的兴奋,他烦心的事太多,年轻的脸上愁眉不展。他大约十七岁了,说他的岁数“大约”,是因为那时候的维吾尔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年月。伊斯兰教有自己的教历,分太阴历和太阳历。太阴历用于教事,一年三百五十四天或者三百五十五天,跟四季的轮回总相差十来天,所以宰牲节和开斋节这些年节,有时候是在冬天,有时候却又是在夏天;太阳历用于农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或者三百六十六天。伊斯兰教历的纪年是从先知穆罕默德入主麦地那的第二天(公元622年7月16日)为元年元旦,因为换算太阴历和太阳历这两种历法的纪年和月份日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运算过程,所以不是一个普通农民能弄明白的,只有那些功底深厚的教长和宗教学者才知道哪一天是伊斯兰教历的何年何月何日。一般的老百姓只知道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是苞谷熟的时候生的、发洪水的时候生的、房墙倒塌的时候生的或者是家里的老母牛下犊的时候生的。至于从出生到现在过去了多少年,因为生活就像空转的水磨磨盘一样毫无变化,它轮回转动了多少圈,大家就把它淡忘了,只有在被问到多少岁的时候,才凭着感觉说出个岁数来。一般是男孩子到了一皮帽子打不倒的时候就该提亲,准备着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而女孩子到了月经来潮的时候,就要赶快找婆家,因为果子要在青着的时候赶快吃掉,等果子成熟了就会有虫眼。图鲁甫·塔斯到了大约十七岁才娶到媳妇,这已经是晚婚了,并不是他不愿意像他的那些一起长大的伙伴一样到了时间就娶媳妇结婚,他家实在太穷了。

在他刚记事的时候,母亲得了一种病,眼看着胳膊和腿像砍下来的树枝一样地干枯了,后来全身干枯得像一具干尸,只能斜倚在炕角上什么也不能做,饭量却出奇地大,刚吃过一会儿,就又大声地喊着:“啊,馕!啊,馕!馕……”白天黑夜喊声不绝。在图鲁甫·塔斯长到能到地里干活的时候,他的父亲到沙漠深处的胡杨森林里去打柴,被野猪咬断了一条腿。完全依靠繁重的体力劳动来糊口生存的农民一旦失去了一条腿,其境况就可想而知了。如果不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杭苏古丽,图鲁甫·塔斯这一辈子是很难娶得上媳妇的。

杭苏古丽本来是一个汉族姑娘,从她的名字上就可以猜得出来。由于维吾尔人的发音习惯,他们把“汉族”说成“杭苏”,杭苏古丽就是汉族花儿的意思。杭苏古丽在图鲁甫·塔斯家住了半年,呼吸着绿洲里多沙的空气,喝着扎瓦河里浑浊的泥水,居然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一天夜里,图鲁甫·塔斯闯进了杭苏古丽栖身的小屋,掀开姑娘的被子,去脱她的衣服。杭苏古丽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哭。正在图鲁甫·塔斯要把身子压向杭苏古丽的时候,他的父亲在门外用拐杖使劲地敲着门板,厉声说:“图鲁甫!图鲁甫!还没有念成婚经,你怎么就干这个事,你不怕末日审判吗?”

图鲁甫打了个哆嗦,双手顿时撑住了身子。他怕末日审判,他和他周围所有的人一样,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满了对真主的敬畏。教义里面讲,在一个人死了以后,他的灵魂还不能马上离开他的躯体,他要等着人们把他放进墓坑里掩埋的时候,名叫孟凯尔和奈克尔的两个天使来审问和引领他,他得一件事一件事地如实回答天使提出的问题,如果一生都在做好事,或者虽然没有做多少好事却也没有做过坏事,天使就会引领着他的灵魂上天堂;而如果做了坏事,天使就会把他罚下地狱。一个穆斯林,所有的言论和行为,包括大脑里一闪而过的念头,都处在真主的监视之下,真主是万能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结婚是人生的大事,当然更应该按照教规办事。即便不是结婚,只是解决性饥饿的问题,与人通奸或者嫖妓,在行事之前,也得虔诚地念诵成婚经文,以表示这是在行使夫妇之间的天允义务。而在完事之后,男方要向女伴说三遍“塔腊克”,表示已经按礼仪规矩宣布正式休妻了,双方的夫妻关系已经解除了。履行完这些程序,才能一走了事。

教规是极其严格的,而且早已深入到了像图鲁甫这样的农民的心灵深处,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

图鲁甫从杭苏古丽的身上爬下来,给杭苏古丽盖好了被子,又温柔地擦着杭苏古丽的眼泪,“我要娶你!”他说。

杭苏古丽没有说话,可是图鲁甫却感觉到,杭苏古丽的眼睛正透过黑暗凝视着他。他吻了吻杭苏古丽发烫的嘴唇,便起身走出了这间用红柳枝扎成的小屋。

他的父亲艾合买提还站在门外,见儿子出来了,说了声“真主保佑!”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了。

图鲁甫按穆斯林的规矩与杭苏古丽举行了婚礼。当他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的时候,太阳刚好落到大地下面去了。图鲁甫想进屋去看看杭苏古丽,树枝扎成的院门却被人“哗”地一声推倒了,蒙伯克的大管家麦图松·泡达克带着几个家丁闯了进来。艾合买提看到来的人,叫了声“真主啊……”吓得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麦图松大总管径直走到图鲁甫面前,用马鞭子杆敲着图鲁甫的胸脯说:“哎!你还是不是喝着扎瓦河的水长大的?你脖子上的这个东西是人的脑袋吗还是半截葫芦?那里面装的是脑浆子吗还是酸奶子?”

图鲁甫讷讷地说:“管家老爷……我……做错什么了吗……”

麦图松大总管一马鞭抽在图鲁甫的胳膊上,骂了一通脏话以后,说:“你还好意思问吗?你今天是不是结婚了?”

图鲁甫抚摸着胳膊上的鞭伤回答:“是。大总管老爷……”

“婚礼完了以后该干什么事情?”麦图松大总管的唾沫星子直喷到图鲁甫的脸上。

图鲁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他不愿回答,低下头去避开麦图松大总管凶狠的目光。

麦图松大总管转过身去对着艾合买提说:“哎!瘸子,你没有把规矩告诉你的傻瓜儿子吗?”

艾合买提手放在胸前不停地道着萨拉姆(抚胸鞠躬礼),用讨好的细声细语说:“大总管老爷,这都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

麦图松大总管指着图鲁甫命令艾合买提:“你现在告诉他,在真主给的这块地面上,蒙伯克都立下过什么规矩!”

艾合买提还想再乞求句什么:“大总管老爷……您是这片绿洲里最威严而又慈祥的人,看在我这双拐杖的份上……”

“说!”麦图松大总管厉声说道。他向着艾合买提举起了马鞭,“现在就告诉他!”

“我说我说……”艾合买提手护着头脸说,“在凡是见过蒙伯克的帽子的地方,无论哪一家结婚,婚礼之后必须把新娘子送到蒙伯克的家里,让新娘子陪蒙伯克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