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则徐大漠履险(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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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扎南山官署里的钱是刘三海和王铁锁偷的。

游侠四海为家,钱从哪儿来?靠什么生活?除了有人捐助,就是劫和盗。但是真正的侠客是严格尊奉“盗亦有道”的江湖原则的,他们有若干个“不劫”和“不盗”,因门派和活动地域的不同,不劫和不盗的条目有多有少,但内容大致相同。比如抢劫时,富劫贫不劫,病弱者不劫,奉孝者不劫,婚丧嫁娶者不劫,请神送鬼者不劫,等等。盗窃时,抓药买粮钱不盗,贫汉娶妻钱不盗,孤寡老人财不盗,大年三十夜不盗,等等。那些身怀绝技的江湖豪侠,甚至专干些劫富济贫的大案,专门对那些达官贵族、富豪恶霸下手,或强抢,或暗偷,只取不义之财。

刘三海虽然结交过一些黑道中的朋友,他本人并不是黑道中人。王铁锁虽然是个兵痞,却也没有干过明抢暗偷的事。但是,凭他们的经历,他们都知道很多江湖中的名堂。特别是在他们缺钱花的时候,那就只好去当一回义盗了。偷扎南山的碎银子和铜钱为的是用起来方便,如果拿了元宝、银锭和珠宝玉器,需要钱用的时候还得把那些东西兑换开,不但多一道麻烦,还增加了被密探盯上的可能。

两个人用盗来的一小部分银两买了三头骆驼和几麻袋调味香料,扮作贩调料的骆驼客,直插新疆最南部的叶尔羌、和阗而去。

按刘三海的性格,他是不喜欢王铁锁的。王铁锁既没有武艺,又不是江湖义士,而且身上有股令人厌恶的流氓兵痞习气。

如果不是进了天山牢营,他是从不屑于跟王铁锁一类人称兄道弟的。但是现在他必须跟王铁锁合作才行。他说话时那顽固的广东腔,使他在与来自天南海北的狱友们交流时颇感困难,尤其是与新疆的少数民族交谈就更加困难。在天山牢营里,嘴上闲得无聊的时候,他也跟着别人学过新疆话,但他费了很大的劲学会的“广东维吾尔语”和“粤式哈萨克语”,维吾尔和哈萨克人听不懂,汉人也听不懂,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懂。他是一个好胜心极强的人,为了这事他发了狠,把学新疆话当作一回事来苦学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能听得懂维吾尔和哈萨克语了,但是他的新疆话仍然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与少数民族交谈起来还是相当困难。王铁锁与他比起来,可以称得上是个语言天才。他与别人在一起待上两天,第三天他就能用对方的语言来交谈。他说起新疆少数民族的话来,令当地民族的人以为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再加上他那西北人的长相和气质,他混到新疆的哈萨克、蒙古、回回和维吾尔族人群里面,别人就很难再把他挑出来。王铁锁当兵进新疆虽然才六年,但他的接触面宽,加上他摆脱了家乡老实农民的那种智力障碍,眼界和心智大开,很快地适应了新疆的环境,他对新疆各民族的风俗习惯有着很强的理解和感受能力,凡是听到过的就不会忘记,而且还可以顺着规律揣摩出别人未曾介绍过的习俗来。虽然他到新疆以后从未离开过兵营,但他说起天山南北的风土人情来就像说他们家里的故事。刘三海想在新疆做点什么事,甚至什么事都不做而只是逃亡,没有王铁锁这样的人为伴,只能是处处碰壁。

王铁锁是甘肃酒泉人,家里穷得七八口人只有一条传了好几代的黑布棉裤,谁出门谁穿。王铁锁天天腰里缠着一片烂毡片在戈壁滩上放那几只半死不活的羊,到了十六岁上还没有说上媳妇。那一年,有一队官兵从他放羊的地方过,队伍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带队的小军官朝他喊道:“哎,尕球!跟我们当兵到新疆去吧!当兵的白吃粮,打起仗来还说不定能抢个回回女娃当老婆呢!”

王铁锁把放羊的鞭子往弟弟手里一塞,说:“回去告诉咱大咱妈,就说我当兵去了。”弟弟眼一瞪说:“你说啥呢?咱大不是说呢吗,好人哪有当兵的沙?”

王铁锁摸着弟弟的头说:“我是寻思好了,咱家为啥这么穷呢?就是脑子太死疙瘩了。这样的日子我不过了,我要吃馍呢,我要娶媳妇子呢,我还要盖房子生娃呢,我走了……”

这支队伍有一个新兵开了小差,带队的正愁着回去怎么交待呢,王铁锁自愿来当兵,可把这个小军官高兴坏了。他怕王铁锁反悔,也怕王铁锁的家里人追上来要人,他还没等王铁锁系上军裤的裤腰带,就下令队伍开拔,以急行军的速度一口气走了五六十里路,估计王铁锁家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亲属们就是想追也没有迈步的劲了,这才叫队伍停下来,埋锅做饭。这一顿饭,王铁锁一下子吞下了六个小米面的窝窝头,如果不是老伙头怕他胀死而不许他再吃,他还能再吃下几个。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顿饱饭。

王铁锁在军队里过得挺自在,别人觉得很苦的事,他不觉得苦;别人想家,他不想家;别人开小差,他绝不开小差。因此他受到了军官们的赏识,让他当个小兵头。他随着队伍在别的地方驻扎了两年,四年以前,他被调到天山牢营里当个小头目。跟做苦役的江湖好汉们接触多了,他才发现他从小就闷在心底里的愿望原来是做江湖好汉,而不是稀里糊涂地来当兵。加上他正处在青春躁动期的高峰,只要有人启发和带领,他骨子里的破坏欲、性冲动和叛逆意识就会爆发出来。这一次,刘三海一有了劫持林则徐的想法,王铁锁立即极表赞同。他们俩从张德来的小石屋里出来以后,就躲进了一个废弃的地窝子里面,简短地商量了一下,便起出了平日偷偷埋藏起来的武器和铜钱,冒黑摸进深山,找到了一户认识的哈萨克牧民,买了两匹马,天刚亮就翻山越岭抄近路去追林则徐父子。

王铁锁能看得出来,刘三海不喜欢他。他也知道这次刘三海带他出来,是因为刘三海需要他。但是王铁锁是诚心诚意地想结交刘三海,跟随他闯天下。他还十分钦佩刘三海高强的武艺和英雄豪杰的气概,极想从刘三海身上学到一些东西。他们出了天山以后,在大戈壁上点起篝火准备过夜的时候,王铁锁突然对刘三海说:“我……给你跪下了!”说着就跪在刘三海的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刘三海诧异地问。

“我要拜你为师。”王铁锁说,“请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刘三海愣了一会儿,说:“我们兄弟会不讲这个。还是让我们继续做兄弟吧。”

王铁锁说:“我怎么能做你的兄弟呢?论我的资格,我只能当你的徒子徒孙。再说,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兄弟会的人了……”

“嗯?”刘三海吃惊地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王铁锁说:“按兄弟会的规矩,不辞而别者,按叛会论处……”

“可是我们……”刘三海急忙分辩道,“我刘三海怎么会背叛兄弟?”

王铁锁说:“可是我们已经不辞而别了。”

刘三海气恼地一拍大腿:“我怎么一时冲动,把这事给忘了。嗨……这可不是我的为人!”

王铁锁说:“难道你想退回去不成?”

刘三海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没说话。

王铁锁仍然跪着,不紧不慢地说:“你还看不出来?我们的队长黄俊让参加兄弟会,并不是为了跟大家聚义,他为的是在他当队长的时候你们不闹事、不逃跑。那个人鬼得很,他知道你们都好讲义气,他就用义气把你们拴住,啥也不为,只为了他个人能平安交差,或者因为管理有方而升上个一级半级的。”

刘三海骂了声“丢那妈!”跳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

王铁锁提高声音说:“反正我是不回那个鬼地方去了!我这一辈子可不能白活……”

刘三海又回到刚才坐着的地方,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地上。

王铁锁继续说:“我知道我的教养不好,也没练过武功,你看不起我。可是我没干过没良心的事。我服你,我敬你,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跟着你。我没教养,你可以调教我;我没有武功,你就教我几手。我不笨,也不懒,根子上也不是坏人,我还是能调教好的,你就收我做徒弟吧!”说着磕了几个头。

刘三海慢慢地坐了起来,低着头想心事。

王铁锁见火快灭了,起身抱了些干红柳添上,看着火苗起来了,便又跪在刘三海面前。

终于,刘三海说话了:“好吧,我今天先收下你……”

王铁锁高兴地大声说:“师傅在上,请受徒子一拜!”说着就要磕头。

“慢着!”刘三海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王铁锁说:“师傅尽管吩咐!”

刘三海说:“咱们丑话说在前面,我的徒弟可不能坏了我的名声。如果我发现你辱没师名,可就不是骂骂你就完了,我会要你的命的。这一点你可要想好了。想好了再磕头也不迟。”

王铁锁说:“弟子早就想好了!我这一辈子就交给师傅了,是疼是爱,是打是杀,师傅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决不怨你!”

刘三海说:“以什么为证?”

王铁锁揭开自己的棉袄露出胸膛,他从腰里拔出匕首放在胸脯上,“师傅,我就用这个来证明。”说着,刀尖扎进肉里,在胸脯上划动着,鲜血从刀口涌了出来。

刘三海只是冷冷地看着。

王铁锁又在胸脯上拉了一道血口子。

刘三海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

王铁锁就握刀拉第三刀。

拉完了第三刀,他见刘三海还没说话,要拉第四刀。

“好了。”刘三海说话了。“就以此为证吧。”

王铁锁赶紧给刘三海磕了三个头,说:“谢师傅!”

刘三海说:“练武的人首先要不怕疼、不怕血。你知道怎样侍弄伤口吗?”

王铁锁说:“听老兵们讲过,如果有酒就往伤口上擦一些酒,没有酒就找点棉花烧成灰抹在伤口上。”

刘三海嗯了一声,说:“弄好了就早一点睡觉吧,明天还赶路。有些事我在路上给你讲。”

王铁锁答应了一声,就去处理他胸前的伤口了。刘三海裹了裹羊皮袍子,头枕着褡裢躺下去,想睡觉。

“师傅,师傅……”王铁锁小心地叫着他。

“怎么了?”刘三海闭着眼睛问。

王铁锁说:“师傅,在戈壁滩和沙漠里面睡野地,不能躺着睡……”

刘三海问:“为什么?”

王铁锁说:“别看戈壁沙漠表面上干燥,可是地气特别厉害。如果趴着睡觉,地气钻到肚子里面,明天大不了拉几泡稀就完事了;可是躺着睡,地气钻进脊椎骨和腰子里面,那麻烦就大了。”

刘三海“唔”了一声,翻身趴下。其实他知道应该趴着睡,他只不过是在考验一下王铁锁,诚心不诚心,懂事不懂事。

第二天,他们追上了林则徐一行人。因为还没有想好详细的行动计划,他们就只好远远地跟在林则徐的车马后面。待到林聪彝突然打马向他们跑来的时候,他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犹豫了一阵,便拉转马头跑进荒原深处。这是本能在起作用,以他们的身份和处境,遇到意外之事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

在跟踪林则徐的漫漫长路上,他们渐渐地感觉到当初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比如,要起事得选一个合适的地点才行。可是他们对新疆,尤其是对新疆南部的人文地理比较陌生。不懂地理,就不能贸然行动,这是不痴不傻的人都能想得到的。他们必须做两件事情,一是要摸清楚林则徐此行的路线和大概日程,这一点不难,他们可以通过跟踪摸到一些情况;各地的军台驿站、各城的衙役驻军里面,都有江湖中的朋友,可以向他们打探。第二件事就是要熟悉新疆南部的人文地理,选择合适的地点。这个地点第一不是朝廷重兵守备的战略重地,没有大量的驻军,很难组织起军事行动;第二要有一定的物产能力,可以供养一批作为作战骨干的精壮武士;第三,当地土著有反叛意识或对朝廷很漠然;第四,这个地方四通八达,一旦失败了好逃跑。王铁锁就建议扮装成贩卖调味香料的小商人,赶在林则徐之前到南疆各地去走一遍。

新疆南部的维吾尔人生活在绿洲里,这些绿洲零星地分布在大漠戈壁之中,绿洲之间相对孤立,这就迫使他们在各方面都尽量自给自足。所以外地的商人们到绿洲里去做生意都感到很难,一个原因就是当地人穷,没有钱;最重要的原因是这里并不缺生活用品,虽然那些用品都很粗糙原始,但只要能用,当地百姓就不会舍得花钱买泊来品。然而有一点例外,那就是调味香料。维吾尔人十分讲究饮食,认为食物和饮品有凉性和热性之分。他们喜食热性食物饮品,制作这些饮食的时候总离不开花椒、胡椒、干姜一类调料,因为它们是热性的。连他们喝的茶,都必须是压成砖状的茯茶,因为茯茶是热性茶;茶要用铜壶煮,还要往茶水里放进由十余种调味香料配制而成的茶药,调成药香味浓重的五香药茶,茶药自然是热性的。这就造成绿洲中对各种调味香料的大量需求,而新疆南部是不出产这些调料的,完全依靠从外地贩入。由于对热性调味香料的热爱,所以与调料有关的人和事都会另当别论。当时新疆南部时不时地发生大大小小的宗教教派之争或由于宗教原因引起的暴乱,暴乱头领们在向暴民们发布行动令时往往会说:“把所见到的异教徒和叛教者统统杀死!但是卖调料的除外。”

绿洲中的维吾尔人里极少有懂汉语的,但有一首与贩卖调味香料有关的汉语民歌居然在他们中间流传着,虽然他们并不懂得歌词的准确含义,但他们还是很热衷很认真地用维吾尔式汉语唱道:

……

卖调料的骆驼客呀,

萨里玛哈依呀依!

花椒胡椒姜皮子呀,

萨里玛哈依哟嘿。

……

有钱的老爷炕上坐呀,

萨里玛哈依呀依!

没钱的小伙滚你妈的蛋呀,

萨里玛哈依哟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