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则徐大漠履险(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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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则徐要去新疆南部履勘垦务的消息,还是沙得利告诉张德来的。沙得利刚从浩罕国回来,见了张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快把碗放好,我给你带来了几坛好酒。”

从沙得利的长相上,人们很难断定他究竟是什么民族,也弄不清楚他是哪一个国家的人。汉、回、哈萨克、维吾尔、柯尔克孜、乌孜别克、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只要他说他是什么人,人们就会觉得他像什么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亚洲腹地的水土养育出来的西域人,相貌上总有许多的相似之处。西域独特的气候和谋生方式,使这里各民族的服装在形制上大体相近。各民族的杂居、冲突、迁徙和物质上的互通有无,使得这里的人多少都了解一些别的民族的风俗习惯,各类生意人都能说一些其他民族的语言。像乾隆三十年(1765年)从东北遣戍新疆,定居在伊犁河南岸的锡伯人,还有在此前后从东北来到新疆的达斡尔人,除了他们本民族的母语外,几乎人人都通汉、哈萨克、维吾尔、俄罗斯语。更有一种各民族通婚生育的混血儿,在其相貌、语言、服饰、习俗、交往等方面,早已成为各民族都认同的人种。

沙得利的爸爸萨柯瑞是生活在伏尔加河流域的塔塔尔族,这个民族在俄罗斯被称为鞑靼人。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他成为一个乌孜别克族商人的小学徒,在中亚一带做生意。到了青春之火把萨柯瑞熔炼成一个强壮的小伙子的时候,他竟然迷上了一位阿富汗塔吉克族姑娘,于是他毅然离开了商队,与那位雅里安人的纯种女性后裔在中亚一带过起了半经商半流浪的生活。令他们能够到处炫耀的是,生育之神特别信赖他们,他们每到一地,都会生一个儿子,到了萨柯瑞三十五岁的时候,他们的身边就有了七个儿子了,沙得利是他们的第四个儿子。他们一直想要几个女儿,可是真主并不理会他们的这种祈求,一直没有赐给他们一个女儿。于是他们就在他们所能活动的地域内广求佳丽,谋为儿媳。大儿子,也就是沙得利的大哥,娶了一个浩罕国的乌孜别克姑娘,二儿子娶了一位巴基斯坦土邦主的女儿,三儿子与刚从锡尔河流域迁徙来的柯尔克孜(当时称为“布鲁特人”)小牧主的女儿定了婚。

在沙得利十来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萨柯瑞认识了一个中国内地来的商人,那人姓沙名丰田,天津杨柳青人,从小练就了一身好武功,喜欢云游四海、冒险探奇。这位二十七八岁的干瘦的小个子突发奇想,拉起了一支商队,越过千山万水一路向西,到中亚一带向财主富商们推销中国的丝绸刺绣品。这类货品不怕摔不怕碰,便于长途运输;把货品装进刷过桐油的布口袋里,袋口上用打过蜡的麻线缝结实,针脚处再涂一层白蜡,不但刮风下雨没事,就是货包掉进了水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浸水。中国丝织品精妙的手工、华丽的色彩、高贵的品质和富丽堂皇的气派,令中亚富豪们爱不释手,货物出手也就比较顺当。沙丰田返回的时候,他就收购一些贝母、雪莲、藏红花、雪鸡内筋等药材或者雪豹皮、干驼掌等等对于中国内地来说十分稀罕贵重的物品贩回去。如果还有多余的钱,他就换成金子,再请金匠把金子打成细细的丝,编在自己脑后的那条辫子里,以防路遇盗贼。自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和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平定了准噶尔叛乱与大小和卓叛乱以后,为了恢复和发展新疆的经济,乾隆皇帝制定了鼓励新疆商业的政策。乾隆皇帝下令晓示内地商民,有愿往新疆开展贸易者,“即给予印照,毋使胥吏需索”;中亚一些国家的商人到新疆贸易,清政府还给予“使人贸易,免其纳税”的优惠待遇。受了政府的鼓励和优惠政策的刺激,内地一些商人纷纷冒险西下,寻找商机;中亚商人也纷纷东上,到新疆发展。新疆很快出现了伊犁、奇台、迪化、阿克苏、喀什噶尔、叶尔羌等商业中心,时称“陆路码头”。有些富有开拓和冒险精神的商人,如沙丰田,则把自己的商路延长得更远。

在异族人的土地上做生意,寂寞的时候多。沙丰田闲得无聊了,就想喝二两烧酒,泄一泄郁闷,解一解乡愁。可是穆斯林们是禁酒的,整个中亚一带就买不到那种神奇的液体。好在他结识了萨柯瑞,萨柯瑞的家乡在伏尔加河边,他从小就从俄罗斯和哥萨克人那里染上了酒瘾,在中亚无酒的日子里,馋瘾逼得他蹦出了一个灵感:用鸦片从中国边卡上的官兵那里换酒喝。过了几次酒瘾以后,他发现中国的烧酒远比俄国人的沃特嘎酒好,味浓,醇烈,解馋,够劲。时间长了,他还跟中国卡兵做起了贩私酒的生意。因为萨柯瑞懂一些汉语,再加上酒这条感情纽带,沙丰田就跟萨柯瑞成了要好的朋友。

这一次沙丰田到萨柯瑞家讨酒喝,送上了一对圆形的绢扇作为礼物。白绢的扇面上工笔画着几位唐装仕女,粉面樱唇,眉目含娇,腰摆杨柳,脚踩莲花,似乎从绢面上就有一股温柔娴雅的气息扑面而来。

“太美了!”萨柯瑞的眼睛都直了,“沙老板,你们中国的女人都是这么美吗?”

沙丰田呷着酒说:“中国的地面很大很大,人也很多很多,长得漂亮的女人当然也就多了……”

萨柯瑞与沙丰田碰干了一杯酒,搂着沙丰田的肩说:“我的好兄弟,让咱们俩做亲戚怎么样?”

“唔?”沙丰田用商人含蓄的微笑看着萨柯瑞,微晃着头让萨柯瑞继续说下去。

“你对我讲过,”萨柯瑞一脸纯真地说,“你有一个独生女儿,可我有七个儿子,而没有一个女儿,把你的女儿嫁到我家来吧!我家如果有一位来自东方大海边的中国儿媳妇,我家将成为整个中亚最有名气的家庭。你绝对放心,我们将像供奉一位公主一样对待你的女儿,我喜欢孩子,这你是知道的……”

沙丰田笑着说:“老兄,你想让我孤苦零丁地身边没有个孩子?”

萨柯瑞说:“那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不带着你的妻子和女儿到我这里来呢?你不是也认为这里很美吗?而且生意也很好做。咱们就像亲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我的七个儿子也同时是你的儿子……”

沙丰田摇摇头说:“我们中国人是非常依恋家乡的。我离不开生我养我的地方。”

萨柯瑞执意地说:“那你就经常到这里来做生意嘛!咱们两个人联手,东方的兄弟和西方的兄弟联起手来做生意,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我们更红火?”

沙丰田很为难地说:“我倒是很乐意跟你结这门亲戚。真成了亲戚,以后我如果还能再到这边来做生意,就等于是回家来了……”

“那好啊!”萨柯瑞又与沙丰田碰干了一杯酒,高兴地说,“咱们就这样定了吧!”

不料沙丰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中国人有一个风俗,如果一辈子没有生过一个儿子,是最大的人生罪过之一,用中国话说,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儿再多,也不能算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我还在打这个主意呢:你把你的儿子送给我一个,你能答应吗?”

萨柯瑞张大了嘴愣在那里,半天才说:“你……说……我把我的儿子送给你一个?”

“我把我的女儿嫁给他。”沙丰田赶紧补充说道。

“你同意把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萨柯瑞兴奋起来了。

“但是他得到我家去,”沙丰田说,“我们中国把这叫作倒插门女婿,他们以后生了孩子,要姓我的姓。你可得想好了。”

萨柯瑞玩着玉石的酒杯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沙老板,你不愧是一个天生的商人,喝了这么多的酒,还忘不了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做生意。”

沙丰田主动与萨柯瑞碰了碰杯说:“如果你舍不得你的儿子,我也不勉强,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萨柯瑞倒笑起来:“对你们中国人我实在不理解,你们太虚伪。不过,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人,咱们是像兄弟一样的朋友,说话应该直率。我说的都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我们没有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的习惯,我们就是穷得饿死,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不过,他娶了你的女儿,住到你家里去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这里有句俗话说:一个人的头上有两个天,意思是说,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属于两个家的。但是他仍然是我的儿子。”

沙丰田也认真起来:“他们生的孩子必须姓我的姓。”

萨柯瑞说:“这重要吗?”

沙丰田说:“这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

萨柯瑞说:“孩子姓什么,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就是让我的儿子姓你的姓都没有什么……”

沙丰田一拍桌子兴奋地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事?这不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缘份吗?按你们的风俗,父亲的名字就是孩子的姓,你叫萨柯瑞,你的儿子就姓萨柯瑞。你的这个萨,跟我的姓是一个音嘛!行,这事没麻烦了!你说吧,你把你的哪个儿子给我当上门女婿?”

萨柯瑞说:“我的三儿子已经定婚了,从第四个儿子开始,你随便挑,你挑到哪一个,他就是我们俩共同的儿子。”

沙丰田就挑定了萨柯瑞的第四个儿子,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家伙虽然只有十岁,但却可以成为他不用付工钱的小伙计。而且他通晓中亚的各民族语言和习俗,今后在生意上会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他给这位小女婿起了一个汉族名字“沙得利”,这是中国人常用的名字,又与“萨柯瑞”谐音,这个名字使双方都非常满意。双方还约定:五年之后沙得利要带着媳妇回中亚来住几年。

沙得利跟着沙丰田离开浩罕国,赶着他们由驴骡马匹组成的商队,在天山和帕米尔高原结合部的群山中绕着弯向东方进发。每一道沟谷、每一个转弯,都可能隐藏着凶险。漫长而又不清晰的边界线上,很难见到一个中国兵。各级官僚和军官层层克扣军费和虚报边兵员额以中饱私囊,部队严重缺员,许多边卡是有卡无兵,边民和商旅甚或外国的各种“考察团”进进出出,畅通无阻,清军和地方当局根本就不知情。就是有兵把守的边卡,严重营养不良和吸鸦片上瘾的守卡官兵们长年驻扎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如同被放逐的死刑犯人,他们不抢劫商旅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大部分卡兵还算老实,几两劣等鸦片和几粒碎银子,就可以让他们把越境的人视为恩人一般。

沙丰田的商队翻过帕米尔高原和天山南脉,顺天山沟谷东过星星峡,穿过蒙古大戈壁,一路卖出买进,边走边做着生意,一年多以后,回到了天津杨柳青。又过了半年,刚满十二岁的沙得利与沙丰田十五岁的女儿杏儿结了婚。妻子比丈夫大了三岁,这是最佳搭配,被称为“女大三,抱金砖”。

发了一笔不小的财以后,沙丰田在城里买下了一座小院,后面住人,临街的房屋就作了门面,开起了一爿南货店。沙丰田惧于艰难凶险的长途跋涉,再也不提到中亚冒险经商的事了,守着小店过起了安稳日子,但他按捺不住江湖行侠喜欢旅行的冲动,经常带着沙得利外出办货,不过只在内地人烟稠密的地区活动,不再涉足边地。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年,沙得利已经长成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小伙子,身边也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混血儿们长得个个又聪明又漂亮,这使沙丰田十分地惬意,他给大孙子起名叫沙继祖,二孙子叫沙耀宗,算是终于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重任。殷实安稳的日子使沙得利似乎早已忘了他的家乡,除了长相有些特别之外,他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华北小商人。

突然有一天,一位花钱捐了一个官却没有职务空缺而在衙门里混闲候补的朋友跑来说,有人为讨赏金到官府里密告沙丰田参与谋反,官府正在密查,据说已有了证据,准备捉拿沙丰田归案。原来沙丰田为了生意上的需要,加上他本人又是江湖中人,平常与黑道白道、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接触。武林同道和江湖朋友中多有秘密社团,诸如天地会、哥老会甚至白莲教的人。虽说仅仅是一般性的接触或者是生意上的朋友,但官府一旦知道并当真了,却是一个不得了的事。百姓的死活官府向来不管,男盗女娼之类的事也可以通融,惟独这与谋反有牵连,那必是死罪,弄不好还要诛灭九族。即便是花了大笔银两买下一条命来,也是一个终身充军险恶边关的下场。

沙丰田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立即包了一些银票叫妻子藏在身上,拜托一个亲戚将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孙辈孩子送到乡下去躲起来。

“还有继儿呢?”沙太太哭着说,“继儿怎么办?”

继儿是沙得利的大儿子沙继祖。

“继儿跟得利走。”沙丰田说。

沙太太急了:“啥?得利和杏儿不跟我们一起走?”

“不能跟你们在一起。”沙丰田说,“得利的长相特殊,容易被别人认出来。”

沙太太一把拉住继儿说:“不行!我们要走走在一块儿,要死死在一块儿……”

沙丰田突然暴躁起来:“你给我住嘴!这两个孩子在一起,万一被官府抓住了,我沙家就断了香火了!他们必须分开……”

沙丰田叫沙得利带着妻子杏儿和大儿子沙继祖回到中亚去,他叫沙得利跪在他面前嘱咐道:“你无论如何也要把继儿养大成人,为咱们沙家留一个种、埋一条根!你们还要好好过日子,让咱们沙家的香火就是在东边灭了,还要在西边旺起来……”

一家人在拼命压低着的哭声中四散逃命而去。为了防止官府追捕沙家的后代,沙丰田自己没有逃走,在家里坐等官府前来捉拿。

沙得利带着妻子和儿子,走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回到了浩罕国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