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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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被劫持的哲丽娜

当启明星消失在朦胧苍穹的时候,一辆冠盖华丽、流苏焕彩的高轮轿车由三匹高头大马拉着,驰离了位于火焰山下、木头沟陡峭河谷的石窟寺。四个腰挎战刀的士兵骑着一色的枣红马紧跟其后,叮当脆响的铜铃声透过飞扬的灰尘,飘荡在静寂的戈壁滩,飘荡在赭红色的光秃秃的山丘上。

车中坐着一位雍容俊俏的小姐,她用纤纤嫩指把轿帘撩开一条窄缝,露出一双光彩焕发的明眸,好奇地向外张望着:大地还在沉睡,茫茫四野静谧无声。只有她的轿车的辚辚声响,骄傲地在天地间回荡。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使命仿佛就是向大漠、雪山报晓,向贪睡的人们报晓。不然,这声音怎么那样嘹亮、那样悦耳呢?一股冷风夹着尘沙向轿车扑来,她急忙放下绣着七彩云霓的缎帘裹紧披风,靠在暖和柔软的座背上。

她的名字叫哲丽娜。

哲丽娜年方二十岁,是高昌国左卫大将军张雄的养女。

张雄为麹氏高昌东拚西杀,戎马半生,直到不惑之年才由张太妃作主,与麹夫人结婚,生有二子。可是他对哲丽娜依然十分的钟爱,视作亲生女儿一般。哲丽娜生得也如花似玉,聪颖过人。

自及笄之年后,登门求亲的王孙公子就络绎不绝,但直到今天,仍然独居闺阁。张雄焦急,麹氏不安。二十岁的将门之女还不择婿婚配,不仅给专爱饶舌的人增添了编织流言的话题,就是寻常的好心人也会生出种种猜测。哲丽娜却不把世人的议论放在心上,她执拗地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这种执拗,大约是寄人篱下的女子所特有的。

此刻,她半依在铺着墨绿锦褥的舒适的轿车里,朦胧地闭着双眼,为了午时以前回到府邸,她寅时就起床了,还去佛祖案前烧了炷香,诵读了一段《法华经》……现在,她委实有些倦意。偎着她肩膀的是侍女阿欢,比她小三岁。从她被接进大将军府,张雄就常把这个奴仆的女儿叫来,陪她吃饭,陪她玩耍。七年前,阿欢就正式留下,陪伴侍候她。所以,两人名为主仆,而情谊如同姐妹。

阿欢刚要昏昏入睡,一个颠簸,“咯噔”,她又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看哲丽娜,小姐正眯起倦怠的眸子,乜斜着纱窗外面。知道小姐没睡,她随即坐直了身子,眨了眨细密的、黑长的睫毛,眯起好看的丹凤眼,笑着言道:“每年的这个时辰,咱们都这样赶回高昌,多有意思呀!”说着,偷觑着小姐的脸色,低低笑了两声。这“笑”显然是为了挑起小姐的谈兴。

哲丽娜早也难耐寂寞了,听到阿欢的声音,扭过脸来故意地说:“那好,你就这么陪着我,再陪五年、十年。”

阿欢急得直摇双手,挑起细弯的柳叶眉,做出煞是认真的样子道:“我可陪不起了,再有十年,我就二十七了!昨天对着菩萨,我就诚心祈祷,让小姐早日了却夙愿,也好与他早结鸾凤……”

“和谁?你又乱说!”不等阿欢说完,哲丽娜伸手就去捂她的嘴巴。

阿欢一面躲闪,一面抓住小姐的双手,笑嘻嘻地问道:“小姐不喜欢他?”

“他是个好人。”哲丽娜脱口而出。这句话像是积思已久突然迸发出来的,但很快又被清醒的理智堵塞了喷口。哲丽娜把手垂到胸前,绞着绛红披风的黄丝绦:“我不能耽误了他,也许我一辈子都不能如愿……”

阿欢又唠叨了些什么,对于哲丽娜都如一闪而过的飞沙、转瞬即逝的晨风,再没留下任何印记——她的思绪已被卷进另一个湍急浊杂的漩流。

从第一批媒妁踏进大将军府的那一年,她就暗自定下一个规矩:在没有确知生父的下落之前,不出闺闱。为使这条规矩神圣不可变易,每逢生日的头一天,她都要风雨无阻地来到石窟寺,焚香礼佛,诵经祈祷,也借以平抑常常骚动的春情。仿佛只有这样,心绪才能踏实,未来的一年才会有个精神依托。

张雄和麹氏只说她脾气怪癖、执拗,不大理解她感情的凝重、深沉……

轿车在低洼不平的土路上摇晃着,哲丽娜的思路也时断时续。阿欢的话把个粗壮、骠悍的身影推到她的眼前,恍恍惚惚,隐隐约约。他焦灼的目光如痴如醉地望着她,使她脸红心跳。男女的情爱会照亮任何黝暗的角落,温暖冰冷的心房,何况是芳龄少女呢!啊,他——诃黎布石——爸爸喜爱的青年将领,这桩恼人的、揪心的恋情,该怎么了结呢?

剧烈的震荡中断了哲丽娜的遐想,使她俩像筛糠似地在车内东倒西歪。正是:马踏乱石蹄生火,车辗轻尘辐吐烟。阿欢竭力撑起滑下去的腰身,臂肘又撞疼了哲丽娜的面颊,俩人相互对望,欲哭又笑。阿欢掀开紫底碎花的丝缎帘帷,对车夫发问道:“不会慢点吗?小姐的头都撞疼了!”

车夫一面“吁、吁”地吆喝牲口,一面勒了勒缰绳,放慢了速度说:“这段路最烂脏了,洪水冲的!一会儿就好了。”

“到哪儿了?”哲丽娜提高嗓门问道。

“前面就是小岔口了,放心吧!小姐,晌午准能回府!”车夫闷了一清早,总算寻到了话茬。他甩起长蛇似的、颤悠悠的红缨鞭,在空中游了两圈,然后“啪”地一声脆响,说道:“小姐的好日子,也该让咱赶车的沾点光了。”

“你不就是爱喝酒吗?还照老规矩。”哲丽娜随口答道。她眼看窗外,这时已是华光冉冉,旭日瞳瞳了。

“二十——可是整数!二十年才这么一次!”年轻的车夫俏皮地讨价还价,与其说讨酒喝,不如说讨热闹。他还没顾上听小姐有什么许诺,就“吁”地拽紧了辔绳,辕马也猛地侧转脖子“咴咴”高叫两声,立定了脚跟。他睁大细缝似的小眼,前躬着身体,透过尚未散尽的晨雾,辨识着从小岔口涌出的十几个黑影,却怎么也辨不清他们的面孔。

这怪不得他。那是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兵刃的蒙面人。

石窟寺位于高昌城北约三十里的地方,小岔口恰当中途。往东有条通向山脚的斜路,路口长着一片灌木丛和枝干虬曲的榆树、桑树。

小姐的车队顿时停了下来。

双方对视着,观望着,啸风流沙霎时像冰凝滞住了一般。

四个武士面对一字排开的不速之客,紧张地商量着对策。没等他们理出个头绪,蒙面人“哗啦”、“哗啦”已经涌到了车前,围成个月牙形。他们有十四五个人,个个凶光毕露,杀气腾腾。

“你们是干什么的?”

“怎么称呼都行——绑票的、强盗——都不要紧”“我们护卫的是左卫大将军的小姐,你们还不闪开,站着等死吗?”

“老天有眼,总算没让我们白等!”他们张嘴狂笑够了,为首的瓮声瓮气的声音才接续着说:“我们就是要请将门虎女去做压寨夫人!赶快闪开吧!免得劳弟兄们动武!”

哲丽娜坐在车里,句句话都像爆竹响在耳边,震得她头晕目眩。她在家里虽也听说丝绸路上时有杀人越货之徒,诃黎布石还亲率卫队剿过土匪,但那都是听讲故事,真的面对强盗而且成为强盗猎获的“压寨夫人”,她如何承受得起呢?她瘫软了、绝望了,既无泪水,也无呼嚎,呆呆地缩在角落里,听凭命运的摆布。

车外响起兵器格打声和惨叫声,很快就平息了。

四个武士被缴械了,凛凛的寒光逼使他们抱着后脑勺,瑟缩在道旁的泥坑里。

车夫徒劳地拦在车门前面,没说完一个“不”字,就被打了个嘴啃泥,爬在地上。

轿帘被一把扯掉了,一双粗黑的大手伸了进来。哲丽娜不记得是怎样离开了轿车,又是怎样被驮上马背,沿着那条铺满沙砾的斜路一直向东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