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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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重返王城

半月之后,新任司马诃黎布石也来到了军马场。

交河位于高昌城西一百来里的地方,处在一块干涸河床的土崖之上。在古代,属于车师国治所,汉时设交河壁,晋时此地属高昌郡。麹氏统治高昌后,政治局势比较稳定,交河作为贸易枢纽和军事要塞,得到迅速的发展,遂设交河郡,成为高昌国西陲的重镇。

司马是郡太守的“佐官”。此时,担任交河郡太守的是麹文泰的长子麹智盛,尊称“交河公”。

麹智盛年方二十五岁,血气方刚。交河虽为王城右臂,举足轻重,他却不以为满足,正为没有攫取到“令尹”的大权而愤愤不平。

《周书·高昌传》载:“官有令尹一人,比中夏相国。次有公二人,皆王子也,一交河公,一田地公。”麹氏高昌王国的中央官制兼有中央王朝和地方政权的两重特点:一方面是中央王朝尚书各部的缩小,另一方面又是地方政权开府置官的扩大。所以,“令尹”有着京畿行政长官和宰相的双重职权,是王位的当然继承人。论嫡庶、长幼、才智,非麹智盛莫属。但因为生母过世,宇文氏得宠,麹文泰废长立幼,将高昌令尹一职委以尚未成年的他的异母兄弟。麹智盛不服,暗中拢络党羽,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诃黎布石能征惯战,足智多谋,声名冠于全军,麹智盛很想网为股肱。

在他看来,诃黎布石是因失去心爱的女人而与父王、吐屯闹翻的,每个血性男儿都会这么做,无可非议。这个嫌隙正可用来播种自己的私欲。

麹智盛不把布石视为“贬官”,而当作挚友。布石也竭尽全力辅佐太守,做个“称职的司马”。尤其在军队的建制、训练、装备上,布石革除弊端,除旧布新,卓有成效。

布石的心中也有一本账。麹文泰借大王的权势公然庇护阿史那贺男,用阴谋手段夺去了哲丽娜,不只使他的心灵创伤深巨,而且使他对于大王参与“盗马案”的推测更加深信不疑。他断定,高昌王和突厥可汗正酝酿着一个策划周密的阴谋。

他与张雄本是亲如长幼、相处无间的,但由于地位的悬殊以及与王室血亲的关系,他对于张雄对大王的信赖也早有不满。只是碍于友情,他都隐忍不提。这件事的发生,使他辗转难眠:大将军是参与了这个罪恶的阴谋,还是“当局者迷”,受了大王的愚弄呢?

这些疑虑煎熬着他,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他需要冷眼旁观,静待事情的发展。他整日奔波忙碌,为的是高昌国运强盛,也为的是博得“交河公”的信赖,争到一块坚实的立脚的地盘。

为了更新武器装备,交河郡和突厥商人贝罗奇商订了一笔刀、箭、盾牌的生意。交货日期过了,仍不见这位贝罗奇的影子,麹智盛心里七上八下,就派诃黎布石来王城打听下落。到达王城之前,布石拨马向北,来到军马场。在马场头目的陪同下,他视察了马群。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可内心却像在石头上面又压了一块铜板。

“大将军来过了?”走回帐篷的时候,布石向马场头目问道。

“来过了。”

“大将军说什么?”

“嗯……嗯……”马场头目吱吱唔唔,不知如何回禀,“有个将军说是焉耆马,被大将军骂了个狗血喷头……”

布石仰头对着高远的蓝天笑了一阵。马场头目附合着张大嘴巴却没敢出声,因为他不知他是真笑,还是苦笑。

布石用粗大的手掌抹去眼角上的泪珠,故意问道:“你看呢?”

马场头目被问住了,憨傻的笑样像是定了格。半天,终于想出了好法子,避免正面回答:“那还用说。”

布石一步不让地逼问:“什么马呀?”

“焉耆马嘛!”马场头目熟悉布石的禀性,实在回避不掉,只有照实说。

“那为什么大将军还要骂人呢?”

听到这么一问,马场头目确实没词回答了,只能傻张着嘴。

“我去过田地郡,一个牧民说,被抢的焉耆马就赶进了瓦拉苏山口!”

“噢?”马场头目惊得勒住了缰绳,瞪眼看着布石。

“好好照看这群马!”布石语重心长地说,像是叮咛,又像是命令。

“知道!我知道!”马场头目说,“大将军临走的时候,再三地说,不见他的手令,谁要也不许给!”

“为什么?”这回轮到布石吃惊了。

“他没解释,话说得可是斩钉截铁!”

驰往王城的路上,诃黎布石依然咂摸着张雄的话,脑海里翻腾起伏,波涌浪接。明明是焉耆马,大将军硬要指白为黑,为什么?如果不是与大王同流合污,如果不是有意掩人耳目,他的目光不会这样迟钝。但,会不会是顾虑哲丽娜呢?就像饿狼钻进羊群里,打狼又怕把羊伤害了……诃黎布石思考着,终未得出明晰的结论。

回到王城,为探听贝罗奇的消息,他几次出没于驿站,来往于繁街闹市,所闻所见,使他感触颇深。

麹文泰最近颁布了《税收新法》,大幅度地提高了税率,引起了各国客商的强烈不满。有的商人通过贿赂官吏,逃离了王城;有的风闻高昌发生变故,折路而回或者绕道焉耆、龟兹销售商品……致使外来货价一日数涨,陡地紧俏。商人们也趁机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对此,朝野侧目,微词蜂起。

高昌街头还出现了一个怪现象:外籍商人流离失所的时有所见。

有一天,诃黎布石信步来到东门,看到东门南侧城墙根下站着一排青壮男丁。衣衫不整,满面尘垢,艾艾乞怜地求告着傲慢的买主。诃黎布石无意光顾这个地方,只是转过脸瞅了一会,不想竟有一老一少跌跌撞撞向他跑来,还没看清他们的脸面,还没明白所为者何,他们就“噗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

“将军,救苦救难的菩萨,发发慈悲吧!”老者头也不抬,前额捣蒜似地磕着地,沙哑的嗓子悲怆地呼叫着。

诃黎布石伸手搀扶他们,他们硬是不起,直到许诺“一定尽力相助”,他们才抬起沾满黄土的面孔。这时,诃黎布石才看清,长者也不算老迈,五十岁出头,鸠形鹄面,双目晦涩。年青人也不过十七八岁,体格单薄,瘦弱,帽褶中间高高插着一根随手捡来的苇杆——这是卖身的标记。

“将军不认识我们了?”老者见布石只顾打量他们,着急地先开了口。

“你们?”布石搜索枯肠,也想不起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将军忘了?前年冬天在轮台,我们来高昌,半路上,有峰骆驼病了,我俩困在雪地里……将军见了,问了个仔细,就把货放到了你们的马上……”老者感激不尽地叙说着。

“我跟爹还在将军府上宿了一夜……”年青人的嗓音还是嫩声嫩气的,挺腼腆。

诃黎布石这才想起来,当时还问他们从哪里来,说是从千泉,很远。诃黎布石不禁双手拍着高兴地叫道:“对,对!你们怎么不去找我?忘记老朋友了?”

“瞧瞧我们,混成这样,哪有脸面……”老者又是尴尬,又是难过,把脸扭了过去。

诃黎布石惊讶地问道:“怎么到了这步天地?你们的货呢?骆驼呢?”

不问还罢,越问,爷俩哭得越凄惶。

不知什么时候聚拢来的人群,已经围了里外好几层,七嘴八舌地插话道:“将军不知道吗?商路上闹土匪,可厉害了!”

“又杀人,又抢东西,他们爷俩就是让土匪抢的。”

“留下了一条命,也算福大命大。”

布石环顾这些困顿异国他乡的人们,禁不住问道:“土匪这么猖獗?”

老者靠前一步,猛摇双手,不堪提及往事似地说道:“将军,发发善心吧,救救我们吧!我们现在囊无分文,有家难归呀!”

布石还未开口,年青人再次跪在他的脚下,攥着他的手不放:“把我买下吧!什么活儿我都能干!我一定下力干,不偷懒!”

老者扇动着几根黄睫毛,噙住泪水,颤抖着干涩的大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这孩子听话,不会让将军多操心的……”

布石眼冒金星,怒火钻心,他伸手抓来细长的苇杆,“啪啪”折了四截,甩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铢钱,塞到老者手里,然后痛苦地垂下头,分开人群,一声不吭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