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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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远道归来的新娘

高昌城西三十里有片依山傍水的森林,距离大道不远。不知从什么年月伊始,这里搬来了几户居民,盖起了几间土房,接待络绎不绝的客商,使他们在前后百里的戈壁荒滩上,能喝上一杯热茶,吃上一顿有干有稀的可口的饭菜,在挡风遮沙的大炕上能舒展四肢鼾声大作……人们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子叫乐土驿。

乐土驿成了进入王城之前的最后一个驿站。

这一天,这座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土里土气的小镇热闹了,沸腾了,并且在它暗淡的历史上留下了光彩的一页。大人们忙着洒扫庭院,洗刷门窗,企望显贵达官们的光顾,光头赤膊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挤在披红挂彩的轿车周围好奇地瞧这看那,高呼小叫。因为是娶亲的队伍,从随侍的官吏到跟班的卫兵都是笑容可掬、和颜悦色。对这些顽皮的藏兮兮的孩子,也只用抛撒糖果、点心的办法,让他们远远地散开。

吐屯夫妇一行申时就到乐土驿了,倘若加快速度,二更天也能抵达王城。但是大王要亲率百官和倾城百姓夹道迎接,他们只好在此停留一宿,在翌日午时再进入高昌王城。

专程赶来的麹雍长史早已号定了镇上的上等房间。里面还飘散着石灰和油漆的呛人的气味。床上用品和炊具俱从高昌运来,就连做饭的原料、佐料都是御厨亲自精选。只有两个荤菜例外,那是阿史那贺男知道夫人嗜好野味,特让从山林猎来的野鸡和野兔。

自打离开碎叶,从未有过如此丰盛的筵席。贪食的阿史那贺男狼吞虎咽,饕餮不休,直到酒足饭饱,才四仰八叉地倒在紫红的锦褥上,嘴角淌着涎水,扯起忽高忽低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呼噜。

哲丽娜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本来她已稍稍习惯了这种杂乱无章的鼾声,今夜竟又变得特别刺耳难耐。她索性背转身,睁开眼,想起自己的心事来。明天就要到家了,旷日持久的旅程就该结束了。是喜还是忧呢?爸爸、妈妈此刻也一定躺在长枕上,望着皓月、北斗,在思念她、念叨她,翘首期待着那久别重逢的时刻;定和、怀寂也定吵嚷着要去金章门,直到妈妈颔首了方才罢休。啊,家,难割难舍的家啊,刻下多少温馨、亲切、怀恋的家啊!

可是此番回去,她要住到自己的家了,那是吐屯的官邸。不论这段姻缘多么的不情愿,她和这位打鼾如雷的吐屯毕竟已经结为一体,维系这条生命的纽带是年轻的夫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传统的、舆论的、政治的丝丝缕缕的无形的线织就的罗网,不是轻易就能挣脱的。

在刺耳难耐的折磨中,她也想起夫君不少的好处——这是人的生存本能吗?也许是的。感谢人类的始祖伏羲和女娲吧,他们赋予子孙一副细密、万能的头脑,使他们不仅铭记痛苦和欢乐,而且在如水光阴的冲涤下,可以使某些记忆的痕迹淡漠、平复,从而与无法克服的生存环境获得一种平衡。

对于这桩不称心的婚姻,哲丽娜尽管有说不尽的苦楚,但聊可自慰的是,阿史那贺男对如花似玉的夫人,称得上是温存、体贴的。虽然那理由也不言自明。贺男有过两个配偶,都是西突厥显宦名臣的玉叶。第一个未有生育,第二个生得二女一男,可惜男儿是个又跛又呆的痴子。在兵连祸接、动荡不安的西突厥,跛呆的可汗莫说久居汗位,就是生命也怕朝不保夕。贺男为此苦思忧虑,他希望于哲丽娜的,莫过于生个继承汗位的嫡子。同时哲丽娜出众的人品,超群的容貌,也是前夫人难与媲美的。这对于四十二岁的吐屯大人,怎不心满意足呢?当知道新婚夫人已经妊娠在身,吐屯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了。他嘱令阿欢悉心服侍,嘱令膳房调剂饮食,他自己也早询晚问,有求必应,务使夫人心宽气顺、万事如意。

哲丽娜时时记起张雄的叮咛:“给高昌以休养生息的时间。”

可是又不便操之过急,只宜徐图。每当谈起高昌与西突厥的关系,吐屯总是打哈哈,不作正面回答。问得急了,就说一句“不要妇道人家操心”,便堵住了深谈的入口。

这次出发前,他们去大帐辞行,可汗问及五千甲兵的粮食供给如何解决为宜?吐屯仍然坚持由高昌解决,“只要付些钱款就是。”

哲丽娜觉得再不能错过最后的机会了,立即直言表示反对。

她历述了高昌的国力贫弱,民生待哺,详析了负起粮食重担的后果,必然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而殃及突厥自身……

可汗脸色阴沉,他对新婚儿媳公然替“娘家”说话大为不悦,又不好发作。

吐屯早就听过这番宏论。他感到新鲜的,是哲丽娜在父王面前申述的勇气。处于“蜜月”之中的他,情绪恰当“最佳状态”,不想因为区区小事,溅起冷目、龃龉的波纹。何况,照实说,原先提出这样苛刻的条件,就是逼迫张雄忍痛做出让步。现在,目的既已达到,何不给夫人留点面子,满足一下女人的虚荣心呢?

哲丽娜不明底细,还当作丈夫对自己的依顺,陶醉在自我安慰的幸福中呢!可怜的哲丽娜,一个深锁闺阁、涉世未久的女子,斗起这类心眼来,哪是可汗、吐屯的对手啊!

在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里,哲丽娜也窥破了吐屯的某些心计。像那场假戏真作的“苦肉计”,就是在他们两情款洽云胶雨漆的时候,阿史那贺男绘声绘色地讲出的。听着丈夫得意洋洋的叙述,哲丽娜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就像讲的是别人的情场逸事一样。从那以后,哲丽娜的脑子里常常浮现出一个疑问:促成他们结合的,是由于贺男的爱慕之情,还是大王和吐屯另有所谋呢?

在这个宁静而鼾雷滚滚的夜晚,百思不解的这个疑问再度袭上了哲丽娜的心头。思索、熬煎、痛苦,轮番折磨着她。她昏昏沉沉,似睡似醒,直到耳畔响起阿欢接连不断的叫声……

用过早膳,浩浩荡荡的车队一字排开,就要出发了。亮晶晶的启明星还挂在天上,眨动着多情的眼睛。绵亘起伏的火焰山巅,在刚刚泛起的淡灰色的晨曦衬托下,显出犬牙交错的轮廓。

而土红的山岩还隐藏于轻飏的晨雾中,只露出山脚密密匝匝的、郁郁苍苍的树林。

麹雍来到吐屯下榻的房间,告知:时辰已到,恭请上路。

吐屯夫妇早已收拾停当,相跟着走出旅舍低矮的院门。因为要进王城,他们都脱去了风尘仆仆的行装,穿戴了光彩照人的礼服。哲丽娜身着红绸大襟长衫,粉边镶了彩贝,胸前绣着金丝连缀的玫瑰花;下身穿着红绸金边长裤,正好盖住那双小巧玲珑的红色绣花鞋。蓬松高挽的金发上插满了琳琳琅琅、烁烁闪闪的金银首饰,一绫桔黄色的纱巾松松地包在上面,和那长硕的紫色的披肩一起,在晨风里徐婉地飘动着。

贺男吐屯是一身金黄色的绸服,披着绛红的斗篷。黑油油的发辫垂落在斗篷上,像马尾似地甩来甩去。他头戴一顶米黄色碎花圆帽,一条长长的黄练裹着额头,分披两肩,几近地面。

他们穿过侍卫分立的狭长的土路,来到轿车旁边。吐屯搀扶哲丽娜坐进轿内,然后走向自己的轿子。

队伍起步了。

打头的是特来迎驾的王宫骠骑兵。二十匹膘肥体壮的白马,排成两列,奋鬣扬蹄,精神抖擞,“哒哒哒”地一路小跑。赭裤蓝衫的骑士们左挎腰刀,右背硬弓,个个年青标致,神气活现。殿后的是来去护送的吐屯亲兵。虽也强打精神充硬汉,总显出疲倦的神色。夹在中间的是马拉驼载的可汗和豪门贵族赍赠的嫁妆、礼品,不计其数。两乘轿里端坐的才是这个煊赫的车队的主人。

轿车分由三匹雪青马拖曳着,叮叮铃铃地轻快地跑着。流苏坠坠,彩帘飘飘,描龙绘凤的轿车像在沙海中推波逐浪的红色帆船,驾着和风,向东疾驰。

被清凉的晨风一吹,哲丽娜的头脑也轻松清醒了许多,满腔愁绪也像遗忘在旷野上。外面传来百灵鸟悦耳婉转的啼鸣。她让阿欢撩开小窗,那片蓊蓊郁郁的森林正好扑进眼帘。森林顶上,蜿蜒的山尖已经被艳丽的、柔情的朝霞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