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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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意外的裂痕

麹夫人和哲丽娜走出膳房好远,还嗅得见烹、炸、煎、烤的香味,听得见锅碗飘勺的铿锵声。她们忽然感到饥肠辘辘了。事情真怪,刚才看着堆得小山似的焦黄的、油酥的、白嫩的……五颜六色的食品。她们只顾指点,品评,竟没想到先饱口福。幸好哲丽娜从家带了两箱新制的糕点,现在,可以聊解“馋涎”了。

麹夫人提议,为李加父女的团圆举行一次隆重的家宴。这个提议,张雄自然不会“否决”,但也无暇过问,只有拜托夫人操心。

麹夫人从早到晚忙里忙外,务要办得热闹,体面,冲掉一些晦气。

作为主妇,她的天职就是用心去温暖每个人,保持家庭的和谐、和睦、欢乐。

哲丽娜对于形只影单的父亲,除了父女的亲情,还怀有一种负债感。父亲谢绝圣上的媒妁,为了什么?是为自己呀。他对女儿的挚爱,同女儿对父亲的怀恋都是一样的深沉。她开始后悔对父亲的责难。她渴望时刻守在父亲膝前,以尽孝道。但是实际上呢,他们相处的时间又那么短暂。

阿史那贺男并不阻拦她和父亲的亲近。他阻拦的只是她和诃黎布石的“眉来眼去”。前日发生的凶狠的角逐,与其说警告哲丽娜,不如说报复诃黎布石。那天回到家,他对妻子不但没有刁难,反而特别地亲热,温存了一番。尽管他每个骨节都在痛,他还是想显示他的力量和爱都不逊于布石,何况他正有求于娇妻。他要竭力使夫人相信,他和岳父的冲突纯系“误会”。如果知道是岳丈大人,他宁肯去死,也绝不会以“刀兵相待”。他低三下四地央求哲丽娜转述他的忏悔,以求改变岳丈对他的印象。他甚至要嫠刀腕起誓:与唐亲善——只要岳丈愿留高昌。

想到这些,哲丽娜眼前又荡起绿色的波纹,而她和父亲、丈夫就含笑立在碧波托起的风帆上……

“这种点心真好,甜而不腻,爽脆适口。”

麹夫人品尝着奶蜜香酥糕,津津乐道着。

“噢,我也爱吃。贺男把这位厨师从父王身边要来了,这就是他做的。”哲丽娜连忙说道。

“好呵。请他给我们传传经吧。”麹夫人说。

“您说,我父亲会喜欢吃吗?他在长安这么多年,口味可能都变了。”哲丽娜担心地说。

“他到底还是西域人哪,再说光吃山珍海味,换换花样,也会提胃口。”

哲丽娜宽心地笑了。忽又想起另件事,不安地说:“他们出去两天,也没说出个结果?”

麹夫人未语先摇头:“你爸爸一字不提,我也说不清。他们的事由他们去吧。”

哲丽娜益加起疑了。如果结局美满,爸爸定然饭不吃,觉不睡,说完为止。噢,妈妈是怜恤自己,隐瞒了实情。也许尚无肯定的结果,父辈们只有钳口,不便作出预言?

哲丽娜七上八下地推想着……

李加回来了。和平时一样,走得不快不慢,大甩着手,迈着大步,不过神色严峻,若有所思,全然不理会向他问安的下人。

麹夫人见了,连忙走到正堂门外恭迎。

“大将军呢?”李加猛然发现走到台阶了,抬头问道。

“去养马场了。”麹夫人道。

“去养马场?”李加问。

麹夫人怕说走了样,吱唔道:“噢,也说不清什么事,骑兵来了个人,把他叫走的。”

“大将军回来,请他来一趟。”李加说罢,就向“客仙斋”走去。

哲丽娜用麈尾掸扫了坐椅,搀父亲坐下,又取出点心,放在父亲面前,满面春风地说:“这是刚做的糕点,您尝一尝,对不对您的口味?”

李加强做笑颜,拣了一块咬下半口,细细嚼着,品味着,认真地说:“好吃,好吃!多年不吃了。”他抬起迷惘的眼睛,问道,“今天为咱们摆席?”

“明天。您都过糊涂了。”哲丽娜顽皮地眨眨眼。她的语调轻松,亲切,表情活泼,娇嗔,有意去荡涤他心头的郁闷。

“好啊,庆贺团圆,在高昌!”少卿似乎受了感染,脸上的皱纹都笑平了。笑过之后,是短瞬的沉寂。李加神情奕奕地看着女儿,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记得吗?那年我离开家,也是这个季节,商队走得急,你妈也是做了那么多点心,买了那么多上好的水果,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圆桌边。紫红的漆桌,铺了绣花的白餐巾,点燃了三只红蜡烛……”

“我想起来了。”哲丽娜的眼睛也放射着光芒,记忆的一幕在眼前复活了。“你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妈妈坐在炕上,轻轻弹着琵琶,您又教我唱《愿为沙枣兮立于路旁》,现在,我还能听见那细嫩的歌声,看见那桔黄的跳动的火苗。”

“我还告诉你……”李加导引着女儿的思绪。

“您告诉我,‘想父亲的时候,就唱这首歌,即使父亲离得很远很远,也能听见。’”哲丽娜学父亲的腔调,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想起母亲,笑声又嘎然而止了,喜泪变成了悲咽:“可惜再也听不见妈妈的笑声了。她就躺在血泊里,脸白得像棉花。”

李加抚摸着女儿的肩膀,尽量以一种庆幸的口吻说:“你能活下来,就是苍天护佑了。”

“我真不如随了母亲……”哲丽娜叹了口气,悲哀地说道。自从嫁给吐屯,她有时就冒出这个钻心的念头。活着是多么艰难啊!要违心地折磨自己的灵性,要笑容可掬地去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把泪吞在肚子里。每逢这时,她就眼望昊天,寻出多种理由劝说自己,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又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哲丽娜的呜咽声牵动了李加的心。李加也鼻子发酸,泪花打转。他默默地走开,又默默地走回女儿的身边,说:“别哭了,过去的无可挽回了,重新开始吧。我要去焉耆国,跟我走吧。”

哲丽娜停止了哭泣,痴愣地问:“跟您走?您要走吗?父亲,才几天哪!”

“我本想说服麹文泰。可他呢?绕来绕去,拖来拖去,想把我留下,为他出谋划策。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李加说。

“再没有希望了?再不能挽回了?”哲丽娜听明父亲的解释,有些绝望,几乎撕裂嗓子,大声质问着。当看见父亲只管摇头,她的心也寒了。脸颊贴着父亲的肩膀悲怆地问道:“您就不能多住几天?”

李加握住女儿的手,轻轻拍着,说:“傻孩子,父亲是奉旨出使,不是探亲访友。如今麹文泰冥顽不化,丝道梗阻,执行焉耆使命已是刻不容缓。”

“原谅我吧。原谅女儿说了那些傻话。”哲丽娜长长的睫毛眨动着,想使泪珠不至滚出眼窝。这些道理,她也不讲自明。可是女儿的心思,父亲能理解吗?

“有什么法子?命中注定我这一生就要这样度过,匆匆忙忙,来来往往。”李加诙谐地说,宽慰女儿,也宽慰自己。“过去伴着驼铃,如今擎着符节。也许等到四海归一、丝道安宁了,那时候,腿脚也不灵便了,才好享安太平。”

哲丽娜:“从此一别,也许不会再等十三年。”

李加听完这话,松弛的心弦陡然又紧绷绷的。哲丽娜的回答,令他瞠目结舌,他吃惊地问道:“你不愿跟我走?你还留恋……吐屯?麹文泰一意孤行,就因为有西突厥撑腰,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对他还恋恋不舍?”

哲丽娜使劲咬着嘴唇,压抑着心中的悲痛。“我是吐屯的人,我怀着他的骨血,我不忍心让孩子一生下来就失去父亲。我多么盼望他幡然悔悟,多么盼着啊!”

女儿的心里只有吐屯和他的骨血,这使李加大为失望。他撇开哲丽娜走到桌角,右手用力按着茶杯,痛心地说:“你不是我梦想中的女儿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纯洁、可爱。她对年老的父亲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当她知道父亲为了她,至今依然孤孤单单,便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里!”

“父亲!”哲丽娜哭着扑到李加的肩头,泣不成声。

李加轻抚着哲丽娜,老泪纵横地说:“老年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他们害怕孤独,就像孩子害怕走进黝暗的房间。我怎么能再失去你,一个人羁旅他乡啊!”

哲丽娜抬起头,哽咽着说:“不是女儿不愿跟您去,忍心离开您。我想再劝贺男……”

李加没有作声。

哲丽娜犹豫地、心虚地说:“他说过去都是误会……”

“误会?哼!”李加一听就横眉立目,大为反感。

“他要上书可汗,与唐亲善。”

“都是鬼话。”李加一甩袖子愤慨地转过身去,又问:“他还说什么?”

贺男还说“只要岳丈不离开高昌。”但这条父亲绝然不会接受。所以,哲丽娜也不敢说。为了不使父亲这样悻悻离去,哲丽娜决计再做最后的努力,要贺男做出让父亲满意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