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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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生离死别

月挂中天,群星争辉,晚风送爽,氤氲飘香。一年一度的中秋之夜,可谓良辰美景。堂前的宽阔的石墀上,摆着一张长几,雪白的餐布上,放满了各色糕点、各种果品,称得上是五颜六色、应有尽有。

正中坐着张雄和李加,两侧坐着麹夫人和哲丽娜。定和、怀寂像两只小老鼠,不停地在座位中间穿来穿去,一会儿爬在姐姐的腿上,一会儿又钻进桌子底下,跟着乐曲唱啊闹啊。

台阶下面,疏勒歌舞伎班正在绣花的彩色毛毡上表演节目。

丝竹管弦鸣奏着流畅怡神的乐曲,花枝招展的姑娘踏着热烈欢快的节奏,如回雪飘飙,如转篷飞舞,千匝万周,眩人眼目……

城楼上,浑厚的钟鼓声透过空蒙的夜色悠悠传来。时交三更了,行动的时刻临近了。

张雄酬谢了歌舞伎班,又请李加父女同到中堂,斟满水酒,亲自递给每个人,庄重地说:“就要分手了,我又难过,又高兴。哲丽娜在我身边一恍就是十来年,长成了懂事的大姑娘,可我没照管好……别记恨我!现在你们父女团聚了,我和夫人、孩子共祝你们一路顺风,福星高照。”

“谢谢,我祝大将军和夫人万事如意!”

“谢谢二老养育之恩,敬祝二老健康长寿!”

碰杯。

干杯。

李加从手腕褪下翡翠玉镯,给女儿戴好,又让她伸出左手,并排托在宽厚的手掌上,深情地抚摸着彩光熠熠的玉镯:“总算团圆了,这对玉镯永远归你了!”

哲丽娜噙着泪,深深地点了点头。当她泪眼模糊地注视父亲的时候,她发现父亲老了许多。瘦削的面孔干燥而无光润,细密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嵌在松弛、下垂的嘴角和眼角,鬓毛斑白,体销神烁……她惊诧自问:“那位精干,健谈,顾盼生辉,应对裕如的‘术士’哪去了呢?五天,对于父亲,何止于五年哪!”她从心底泛起深切的同情和依恋。跟父亲走,悉心地服侍他——成了她惟一的念头。可是腹腔中的婴儿恰恰踢动起来,使她心头闪过一丝悲悯之情。怪谁呢?怪阿史那贺男?猛然,阿史那贺男关于张雄的话又让她毛骨悚然。她下意识地看着张雄,看着高高的、昏黄的房顶,好像光圈之外的暗处随时都会降临灾难。

“这不是梦吗?真的要走吗?”她神志恍惚地问父亲,又问张雄:“真的把我们送到焉耆?”

“你还不信吗?我亲自去送你们。”

看着她茫然的怀疑的神情,张雄肯定地说。

哲丽娜没敢说出自己心底的忧虑,只敷衍地说:“我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乱得很,不知是为什么。”

安弥子走来,俯在张雄的身后说:“大将军,闲杂人都走了,车马也都备齐了!”

张雄问李加:“少卿大人,起程吧。”

“好!筵席有尽,情意长存!”李加站起,对张雄夫妇拱手致礼。

一说要走,麹夫人像慌了神,转着圈地叫阿欢:“快快,把这些点心、水果都给哲丽娜带上!唉,她就没吃一点儿!”

阿欢为难地说:“夫人,您忘了,吃的都装好了,放车上了。车就那么大点儿!”

麹麹夫人一想,也是,可她不愿向侍女认输,便说:“那是路上的,这是今儿晚上的!再找个小兜子。”

阿欢应声去办了。

哲丽娜抓着麹麹麹麹夫人的手:“妈,不用带了。”

“有备无患,用得着。”

麹夫人看哲丽娜抓着自己的手,低眉旁视,知道她心中难过,禁不住热泪盈眶,不过她还是开导着女儿:“山不转,水转,过一二年,我就去长安看你们,那时候,可别不认妈喽!”她本来想说句笑话,不知怎么眼泪却扑簌簌地流下来。

门口,李加在劝阻张雄:“您身体有病,就请止步吧!有安弥子就行了。”

张雄说:“不,我得亲自去!”

他们携手跨出中堂。

李加站在白玉台阶上,望着挂在树梢映亮夜空的各色灯笼,望着方砖铺砌的甬道,进入高昌以来的种种人物、种种事件都纷至沓来。然而这些苦涩的和甜密的,在瞬间都属于了过去。此去经年,何时故地重游呢?那时,又将受到怎样的“礼遇”呢?

“父亲,您在想什么?”

“噢,没有,没想,你呢?很留恋这块土地吧?”

“永别啦,鲜艳的玫瑰,墨绿的桑树!就连干燥的空气,炎热的酷暑在回忆中都是亲切的、温馨的。”哲丽娜的语气有些伤感。

“我们还会回来。当长安的牡丹花在高昌盛开,高昌的葡萄在长安结出硕果的时候!”李加说。

他们踏着铺着黄叶的小径向左走去,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柔和的声响。秋夜的凉风吹过,路旁的大叶梧桐摇晃着手臂,惊得宿鸟不满地喳喳啼叫。

走出后门,钻进马拉轿车,顺着曲曲弯弯的小巷直向西奔。

安弥子和一队卫兵骑马跟在后面,也没遇上什么麻烦。到了城根,车子向右拐上了大路,走不多远就到了建阳门。城门紧闭,巡夜的禁军站了一排。

车到城门停了下来。安弥子上前交涉了半天,城门也不打开,只好把小头目叫到张雄的轿前。

小头目为难地说:“大将军,没有大王的手谕,我们不敢开门。”

张雄怒骂道:“混蛋!耽误了公事,你有几个脑袋。”

小头目又作揖又哈腰,显得诚惶诚恐:“大王要降罪下来,小的也担戴不起呀!”

张雄冷冷一笑,说:“我作事还劳你担戴吗?我自会禀明大王,你打开城门就是。”

小头目慑于张雄的威势,乖乖地开门放行。

轿车跑出了城门,沿路向西北方向急驰,不要多远就该走上相连的东西商道了。皎月无声,明星清冷。戈壁滩是灰茫茫的,路也是灰茫茫的,整个空间好似都罩在一个半透明的昏黯的纱网中,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荒漠。好在马是识途的,马车辚辚急驰,稀稀落落的红柳丛、白草丛一闪而过。

车子出城又跑了段路,李加见四野空廓,平沙漫漫,执意请张雄留步,张雄料也无事,就令车夫牵住了缰绳。

李加父女走下轿车,接过安弥子牵来的两匹马,和张雄道了别,跨上了马背,正要起步,就听李加“哎哟”一声惨叫,栽下马来。

哲丽娜跳下马跑到父亲身旁,只见李加后心正中一箭,立刻疯了似地呼叫:“刺客,来人哪!”

张雄跑来俯身一看,傻了。“快搜!”张雄把李加抱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叫着:“少卿!”

李加微睁双目,气息奄奄地说:“圣谕……圣……谕……”脑袋就垂落在张雄的臂腕上。

张雄紧抱着李加的尸体,嚎啕大哭,哲丽娜紧攥住父亲的双手,声声呼叫着。这时,安弥子和一个亲兵像拖死狗一样,拖来一个人:“大将军,刺客抓来了。”

张雄倏地立起,冲到刺客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提到眼前,这个人长得肥头大耳,须发蓬乱,眼露凶光。张雄狠命摇动着刺客,大声吼道:“谁指使你的?你说,你说!”

刺客像条濒死的草鱼,张大嘴巴喘着臭气,头也偏在一边。

“你说!不说,我就宰了你。”

张雄抽出宝刀对着刺客的心窝。

刺客脖子一梗,脸对脸地叫着:“你!你!你指使!”

张雄一下气懵了,竟说不出话来。而在场的人也都无不吃惊。

哲丽娜从尸体边陡地立起,跌跌撞撞地冲到刺客身边,捶打着他的胸脯,嚷道:“你说,是谁?”

刺客沙哑的嗓门重复着:“他——左卫大将军!”

“啊?”哲丽娜哑然失声,惊愕地瞪着张雄。

张雄气得失去了理智。他嘴里喊着:“你栽赃陷害!”一刀就向刺客捅去。

刺客倒在地上,还不住说着:“左卫……左卫……”

虽然他的声音极其细微,像只蚊子叫,但哲丽娜听来却如五雷轰顶。她紧紧抓住张雄的握刀的手腕,痴呆地盯着他。忽然,攥住的又像是根通红的火棍,她猛地撒开,像看个陌生人似地看着张雄,爆发似地狂笑着,怪声怪气地诉说着:“恩人,我的大恩人!你把我从死神手里救出来是为了什么?你抚养了我十三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看我在你布置的陷阱里挣扎呼号吗?是为了让我在和父亲团聚的时候,为他安葬血淋淋的尸体吗?啊,你这人面兽心的人哪!天哪!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啊!”

哲丽娜说罢,抽咽哽泣,气不能支,继而神经错乱地撕扯头发,疯狂地向戈壁滩奔去。

张雄肝胆俱裂地叫着:“哲丽娜!”磕磕绊绊地追了几步,差点摔倒,幸被亲兵们搀住了双臂。

西门方向影影幢幢地来了几个人,他们是守门禁军,沙飞也混杂其间。趁着忙乱,他们把李加的尸体抬上车子。沙飞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搜了几遍,想把圣谕弄到手……